奇緣/天行

  • 2008-10-15
 (續前)無可否認的,我實在不喜歡廣告畫的寫實作風;然而,多些機會接觸顏色和可以換取金錢的時候,我又認為不太委屈自己了。
 問題只是人家願不願意錄用我這個抽象派的追求者。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到達應徵的目的地,那裏是一幢洋房的假五樓-由天臺改裝而成的,我一進門便看見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青年男子正在繪畫巨幅的廣告畫,那個婦人發覺我到來,就停下工作,迎了上來,我表達來意後,婦人便請那個青年和我接洽了,自己繼續工作。
 「小姐,我叫向德華,大概妳已經明白,我們的工作是繪寫廣告畫。」那個青年一邊說,一邊讓我坐下。
 我坐下後,便自我介紹說:「我叫雷念豪。」說也奇怪,我竟然要在陌生人面前採用生父的姓氏了。這,可能是潛意識的作祟吧!我卻不為突然的違背習慣-跟繼父姓「翟」而後悔,我認為自己一旦能獨立謀生,便不應沿用「翟」姓了。
 我有很多問題想提出來,可能是一時又難於開口,諸如:我是工讀性質,不能全日工作,因為上午要到藝專上課,晚上我又準備學法文,實在的工作時段只有一個下午。其次,我欠缺從事廣告畫的經驗,再其次,我的出發點是想掙一兩個錢而已,談不上興趣,更不是獻身廣告畫了,這些,的確是太難於啟齒了。
 「雷小姐,我看妳目前尚在學校讀書吧!找工作是為了興趣或是想有多少收入?」
 「這當然是一件困難的事,人,為了生存,很多時候都要幹自己不樂意的工作,我也是一樣,職業上我是一個畫匠,業餘的時候才作藝術的追求,畫我自己意志的畫了。」
 他也自我解釋說:「不過,雷小姐,對於妳的工作時間,我們可以遷就的,只要妳『願意』不一定要『興趣』工作便行,雖然妳學的是抽象派,但是畢竟有繪畫的根底,學習廣告畫也不是困難的,耐心一點,我們會告訴妳一些技術上的方法。」
 「這實在太好了!」我不禁感激地說:「謝謝你!」
 「用不著謝我,當我們能借重妳的時候,我要感謝妳才對,因為妳能幫助我們的工作,家母可以不用過事操勞,而我又不用太忙了!」
 感覺的本能告訴我,他是爽直的人。不是嗎?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告訴我這許多,我坦白對他說:「我想掙一點錢來作為學習法文的費用,因為我希望自己有到法國去的一天。」
 「雷小姐,說來妳也許不會相信家母就是主張我到那邊學習繪事的,她說先決的條件除了有好的繪畫技術和理論基礎外,還要有法文的修養,因此,我準備減短工作時間,而不妨礙顧主的原則下去學法文。」
 「我會相信的。」實際上我很訝異於這個巧合。
 畫人多數有怪癖,而我的怪癖是很少跟普通的朋友長談;然而,對於同是研究繪畫的人,我卻是份外地喜歡交談的。而自己的生活愛好,願望也會附帶上,毫無保留地道了出來。我想,向德華也有這樣癖好。也許就是這樣,我們的談話很投機。
 不久,他的母親-那個中年婦人大概工作已告了一段落,抹著手走過來。
 向德華立刻給我與她介紹。
 「相信妳會幫我們的忙?」她就坐在我的身邊。
 「是的。」向德華很高興的代我回答:「雷小姐已合意。這是我們接待幾位應徵人中最理想的!」
 「既然是這樣理想,你晚上便可以有充份的時間學法文了!」他的母親說。
 「媽,非常湊巧,雷小姐也是準備學法文才工作的!」
 「啊!太巧了!」她有意外的喜悅。
 我們彼此談了一些工作的細節和約定工作的時間,以後我便告辭了。
 因為此間沒有法文專科學校的設立,很費周章,我才找到一間私家補習所去學法文,同學方面除了向德華之外,僅有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他是為了商業上的需耍而學習的,跟我們的興趣有點距離,所以,學習上我亦得與向德華研究、切磋。
 從此,我上午上課,下午工作,晚間補習,整個人都忙得透不過氣來。可幸,星期日是休息,向德華那邊也不用工作。原因是他逢星期天都往野外寫生,遇天氣不佳時才在室內描繪的。這是他獻身藝術的自定時間。
 偶然,我也會參加他的行列,不過我對他的寫實作風不甚注意,比較值得我欣賞的地方,僅是他的折衷表現手法。
 有一次,我工作之餘,我跟向德華母子聊天,我談到自己的志願-到巴黎開畫展。
 向伯母-這是我對向德華母親的稱呼,本來以一個僱員對僱主這樣稱呼是不合的,不過他們喜歡這樣,而我又想不出別個更理想的稱呼來,她笑笑地答:「到巴黎開畫展,這個宏願是好的,不過法國的畫家滿街都是,畫家這個名銜已不成為一個尊號,傑出的畫家眾多,如果妳在那裏開畫展,其後只有加重妳的心理負荷-後悔不已,妳會發覺那邊比妳造詣更高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們都不會以開畫展來炫耀自己,而是刻苦地沉默著去尋更深的藝術成就。」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直潑向我熾熱的心靈。
 大概真正的藝人是不會善用甜蜜的謊言去討好別人的,向伯母就是這樣,她不理會我的反應,繼續道:「要是妳虛心地到巴黎學繪事,那才對,記得二十多年以前,我也曾在巴黎郊外的保乍藝術學院攻讀,當時的保乍學院也許不為人知曉,但它對法國藝壇的影響正如牛津大學之與英國政界,或者西點軍校之於美國軍界媲美,近代的法國大畫師們,幾乎三分之一與保乍學校有淵源的。能夠進入這樣的學院去研究學習,才是年青藝人的學習目標,妳說對不?」
 「對的,謝謝妳給我指點!」我衷心地感激,她使我加添了對巴黎的認識。
 「但是,說來非常慚愧,我是因婚姻不如意而退藝術學壇的,回到祖國,我以繪畫廣告畫來維持生活,這是職業,當然談不到藝術;然而,我卻盼望德華會承繼我的志願,登藝術的堂奧,而必先解決的問題是鞏固經濟基礎,因為在巴黎靠畫幅換法郎十分困難,那裏的街邊畫廊和小畫店會收購新人的作品,可是銷路不易,而且售價太低,除了顏色畫具成本外,就所餘無幾了。」
 這些,我都相信的,關於她的婚姻不如意一點,我從向德華方面獲悉;他的父母都是畫家,年青的時候嚮往藝術的熱潮非常澎湃,然而他們都是窮畫人,只是憑著少量的金錢和過份的狂熱到巴黎去,事前還以為賣畫可以幫助生計,不料到了巴黎,才給現實粉碎他們的美夢。德華剛誕生,他們已到了胼手胝足也不能維持了,他的爸爸不堪苦困,戀上了一個承繼遺產頗豐的新寡文君,遺棄他們母子了。後來,總算天無斷人之路,向德華母子獲得某教會的資助,回到祖國來。向德華由母親撫育長大。他的母親很少提到這件傷心往事,向德華也只知事情的輪廓而已;並且,他現在姓向是跟母親姓的,父親姓甚名誰,他無法從母親口中獲知,他只知道母親一向教導他,要尊重女性,要改造他,慎防他有先天的父親劣性遺留。向德華表示:自己個性很像母親純良,也許這與他母親的後天培養有關。
 差不多和我一樣,向德華也有著不愉快的背景,然而,嚴格的說起來,他比我幸福的多,他還有慈祥的母親照顧,而我,親生的父母都死去了,實質上是孤零零的。不過,自從到他們這裏來工作以後,向伯母把愛護兒子的潤澤兼施到我的身上,她的關懷,使我又好像找回了失落的母愛。
 作為一個少年人,尤其是我,仍然需要母性的溫暖的,也許這種需求的急切,我竟然把空暇時間全逗留在向家了。也唯有如此,我苦悶的胸懷才能開朗起來。
 慢慢的,我對抽象繪畫的偏激作風,不再感興趣了。又而喜歡作比較寫實的圖畫。
 這原因,可能的心理健康了。精神上了軌道,或者說向德華的關係,受他的影響,我也愛寫實中而折衷的作品了。而且我察覺到他的意筆和構圖的爽朗,都是引人入勝的!
 我喜歡向德華的風畫,也喜歡他的勤謹工作和學習態度。
 自從我母親死後,繼父更經常外宿,也就助長了庶母們招蜂引蝶的心理,終日招搖過市,甚至做出不守婦道的事。事情傳揚開去,繼父大為光火,決定禁止她們外出,自己也以身作則,提早回家。
 至於我,亦受到管制之列。但我沒有完全就範,因為我日夜都有功課,其中還要工作,我只答允夜課完畢,儘早回家,這是事實,他不能不容許。
 庶母們雖然一時不敢跟他作對,但是閒著的時間太多了,她們不是搓麻將,便是談男女經。
 顯然的,她們太無聊了。我不但不與為伍,而且有些討厭她們,我將要早點「回家」的「父令」也要違背了。因為我有我的興趣-繪畫,除了興趣以外,我還該承認一件心事,那是對向德華的傾慕,他的影像已時刻縈繞在我的腦際,同時,我更意會到他待我懇切,他不像僱主與僱員或者朋友之間的單純,我敢相信他也有我的印象!
 果然,友誼的距離越來越縮短以後,我和向德華都吐出了自己的深心-相愛了,向德華的母親也很贊成這件事,於是,我們準備訂婚了。
 循例在訂婚之前,我去徵求繼父的同意,繼父大大地反對這樁婚事,他幾乎是咆哮說:「妳知道,畫家過的是一輩子可憐的生活,為了妳的幸福,我希望妳不要和這個窮小子結婚!」他的火氣非常激昂:「我是過來人,我摒棄了繪畫,才衝破窮苦的藩籬,我不想妳再蹈窮苦的覆轍!」
 倔強的個性鼓舞我,使我毫無接納繼父「好意」的感覺,我明白自己已到了法定的自立年齡,我已廿二歲了,我有自主權,何況,我非他的骨肉。
 終於,我要出走了!
 那時,繼父不在家,庶母們當然不會干涉我,因此我走得很順利。可是事隔不兩天,繼父終於調查到我投奔的所在-向家了。
 當然,繼父要迫著我回去,我提出了充份的「忤逆」理由,不願回家,他仍是蠻不講理,因而爭執起來,後來,爭吵得太劇烈了,我把以前不敢說的話都說了出來,指他沒有資格干涉我。
 憤怒的火焰在繼父的臉上燃燒得通紅,他拿起了木架便想痛毆我,這時袖手旁觀的向德華才前來阻止他,他便與向德華爭奪木棒了。
 可能是吵架的聲勢太大了,本來尚在午睡的向伯母,也驚醒起來,出房來看個究竟了。
 「德華,發生什麼事?」這是向伯母的聲音。
 「你是叫做德華?」繼父突然放鬆了爭持的手,奇怪的問。向德華不防有此一著,砰的一聲跌在地上。
 「是的,他是叫德華,不過,他不是姓翟,而是姓向的!」向伯母說出這話的時候,態度冰冷森嚴,繼父似乎很受她出現的影響,驀地怔呆起來!
 半晌,繼父才吐出夢囈似的口音:「啊!妳,想不到我們竟……」
 「哼,你還認得我?我就是被你遺棄的向慕真,過去的,我不追究,如今下一代的事,你不能過問,而且孩子們的關係我現在也清楚,不過即使結合,也不是糊塗的,總之,你沒有資格干涉!」
 太突兀了!我及向德華都被這意外的公布而愕然,繼父更是痙攣下來,整個人都好像接受了催眠術,倒在沙發上。
 這是事實?他在追悔?
 我無法領悟到,總之,我的腦海也因為過份沸騰,亦神智迷糊了!
 很久,很久,向伯母的聲音劃破了這沉寂,對繼父說:「你該知道,這裏不是你的家吧!」
 是逐客令,繼父不能不站起來。悵然地!向每個人望望,踉蹌地,一步一步慢慢走了。
 隨後,向伯母回到房間,關上門,哭泣了!
 現在,我相信事實,同時理解到向德華的生父就是我的繼父!不過,繼父並沒有負起父親的責任,也可以說沒有父親的資格,照剛才的「公布」,這樣說,並不過份吧!
 過後,向德華授意我,不要向他母親詢問有關這類事,以免撩起老人家的創傷,事實上,過往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只是不知道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就是我的繼父。
 將繼父不名譽之事與我生母的遺言聯想起來,任何的疑問都有交代了!
 我與向德華正式訂婚不久,便準備往巴黎專心學繪畫了,我們打算學成歸來時才結婚。
 此行的費用是我們兩三年努力工作的酬金;節儉積蓄下來的款項,雖然不多,頗夠我們逗留異地學習時期的一切開銷,在啟行時,向伯母一再叮嚀著:「在未學成時,千萬不要增加一個人的開銷,記著,不要忘記!」
 所謂「多一個人」我們都會心微笑著,這微笑孕育著肯定和安慰,答覆了老人家的顧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