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丈夫/石 隱

  • 2008-10-17
 女兒喃喃稱謝,喜悅的在淑女面前繞了兩圈,上身淺藍色的牛仔裙、牛仔衫,裙圍領口,疏而有緻的鑲著琉璃水鑽,迎著窗外透入加州清亮的朝陽,形成一股亮眼的弧線,把女兒青春洋溢的美,全然形諸於外。
 淑女望著女兒的巧嬌模樣,打從心裏頭高興。她賴淑女面粗腳大,一點女人味兒也沒有,恁是生得出茭白筍般水嫩、標緻的女兒;她賴淑女,六年國小教育勉強學完,女兒昨天才由美國名校史丹佛大學,拿到了經濟學學士,並且已經獲准繼續深造該校的碩士班,誰說歹竹裏生不出好筍?
 「媽,這套衣服一定很貴,其實妳只要隨便買點東西送我就行了!」
 淑女聞言在驕傲中混雜著一絲難言的心疼,女兒就是這樣解事可人,怕她花錢,怕她勞累,這些年來的心血沒白花,來美國受的苦,也沒白受。
 「喜歡就行了!」淑女由襯衫口袋中,掏出了駱駝牌香菸抽將起來。淑女長像粗氣,舉止動作也像男人,衣著更不考究,永遠是襯衫長褲,偏偏她的名字來得個女性化,人與名不相稱到了極點。
 女兒急著要出門和同學聚會,在她頰邊吻了一下,像旋風般衝了出去。
 「開車小心哪!」
 「錢夠不夠用?」
 「早點回來!」
 「……」
 淑女不放心的跟在後面叮嚀著,女兒無論在任何方面從來就不需要她操心;可是淑女就是無法克制自己沒完沒了的跟在女兒後面嘮叨。相熟的朋友,全笑賴淑女,在外面是隻耀武揚威的大老鷹,在女兒面前是隻咕咕啼的老母雞。母性本天成,任她在外面如何的耍兇鬥狠,到底幗芬是她懷胎十月的骨肉啊,母女連心哪!再說如果當初肚子裏不是懷著幗芬,她在盛怒之下,一定犯下滔天大罪,她賴淑女的一生,還不知該怎麼辦呢!
 趁著女兒要開始攻讀碩士的空檔,淑女早就先策劃好了要帶女兒回台灣一趟,好好的犒賞她們母女倆這些年來的辛勞。後天就要成行了,快餐店雖是和阿鸞合資經營的,但是還有許多事要交代。時間還早,淑女替自己燒了壺開水,準備沖泡老人茶喝。十年前在台北日日酬酢,淑女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萬杯不倒的常勝將軍。來到美國後,精力、財力的不足,把酒言歡對淑女而言,是件十分奢侈的事,近幾年來經濟情況轉好了些,酒量、酒興卻減低了不少,反倒迷上了小盅小壺的老人茶。
 這半個月來,也不知是女兒由名校畢業,她太興奮了,還是即將要回到闊別了十年的家鄉,近鄉情怯?淑女的情緒一直不很穩定,前塵往事總是段段落落的回到腦中,這些年來,每天為了生計打轉,腦中被填滿了美國人「GO!GO!GO!」的生存目標,步調緊湊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旦放鬆了下來,驀然回首掐指一算,才知她恁是離鄉十年整了。雖然體力仍然維持得很好,卻不得不承認她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女人了。
 「吱!吱!」瓦斯爐上的水開了,淑女自壁櫃中取出了茶具,先燙茶壺,淑女十分有耐性的遵循一道道繁雜的泡茶手續。茶葉在壺中緩緩的由捲縮到脹大、伸平,淑女那股大起大落極富傳奇性色彩的運程,也不經意的浮現在腦中,茶香混著一股香菸的味道,淑女陷入了少有的沉思之中。
 ※ ※ ※
 那年她廿九歲吧,她發現阿洪在外面有了女人,她氣昏了頭拿出了刀,抵著阿洪的喉嚨。
 「淑女!別殺我!妳殺了我,肚裏的骨肉,怎麼辦?」
 阿洪那張原本就白晢的臉龐,血液盡失,慘白得有如一張白紙,阿洪素來就有小聰明,如果不是那句急中生智的話,點醒了盛怒的淑女,那柄尖刀定然刺入阿洪的喉嚨。女兒怎麼辦?顯然是在牢中落地,今天美國十大名校的經濟學士何來?大家閨秀的風采何來?儘管太陽由落地窗中灑下了一室的暖意,淑女仍然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冷顫。
 她丟了手中的尖刀,一個人隻身逃到了台北,她挺著肚子,替人打工幫傭,受不了吃人頭路的鳥氣。淑女一個工作換一個工作,大字不識幾個,又能做什麼營生呢?但是不管怎麼苦,她是永遠不會回到阿洪身邊的了。
 淑女還記得那是一個淒風苦雨的冬日,她為了覓職,挺著即將臨盆的大肚子,僱了輛三輪車在大街小巷繞,忽然被一個人攔了下來,她定睛一看,原來是她在張家幫傭時,常來張家挑水肥的老吳。老吳把淑女攔了下來,告訴她,最近他發了筆小財,加上這幾年來的積蓄,他正在中山北路接洽一家店面,準備開一家牛排西餐廳。無奈店東是本地人,他又一口滬江國語,根本沒有辦法溝通,想請淑女去當翻譯。淑女兩邊溝通,房主終於決定答應把店面租給老吳,但是房租說什麼也不肯減低半文。非但如此,還要老吳先付上兩年租金做保證金,老吳哭喪著臉盤算著他有限的資金。
 「現在越南打仗,美國大兵全來台灣度假,開一家美國式牛排館,絕對錯不了,要晚了讓別人搶了先機,就不稀罕了。這押租一交兩年,就沒錢裝潢了哪!」老吳腫眼泡中的小眼睛,焦躁的在眼眶中滴溜溜的直打轉,忽然落定在淑女身上,「淑女!妳有沒有辦法湊到五萬塊,妳湊足了錢,我就讓妳入股。我家在上海就是在法租界經營牛排館的,我有經驗,眼光也準,這生意定做得起來。」
 淑女正在為營生而發愁,心想籌點少數的錢,倒不成問題,毫不考慮的答應了下來。三天之後,她帶著兩個姊妹淘,湊了五萬元,入了老吳的股。
 女兒落地了,餐廳也開始營業了,取名「大統牛排餐廳。」
  老吳沒吹牛,確實有兩把刷子,木板地,大磚石,最粗的材料,硬是能讓他佈置成一種淑女搞不懂的風格出來。難為這種人才,硬是能委屈求全的去挑水肥、打雜工,也真難為他了。
 老吳在廚房忙,她們三個女人在店前收銀打雜做女侍。上門來的食客,真如老吳所料,絕大部份是來台休假的美國大兵,還有本地的酒吧女。淑女的個性豪爽,很投這些吧女的緣。有幾個小姐簡直天天在「大統」包晚飯,只是身邊的男伴,走馬燈似的換著。生意比預期的還好,幾個月分紅下來,四個股東全笑歪了嘴。
 阿洪尋上門來,要看女兒,到現在淑女還記得清清楚楚,她執著一把鋸齒狀的牛排刀,把阿洪逼到了門口。
 「女兒出生了,我可不在意進監牢。」她惡狠狠的說著。
 阿洪退出門時,還不住的苦苦哀求:「淑女!妳不肯原諒我,至少讓我看看女兒,女兒畢竟是我們倆的骨肉。」
 「你跟那個不要臉的妖精在一起的時候,女兒就不是你的了。從今以後,你休想看女兒!」
 阿洪頹喪的走了,淑女驚天動地地哭了一場,抹乾了最後一滴淚,她向自己發誓,不論碰到任何事,她絕不許自己再流一滴眼淚。她沒有了丈夫,帶著一個女兒過日子,她沒有軟弱的資格!
 大統牛排館的生意蒸蒸日上,老吳起了二心,想要排擠掉這三個兩截穿衣的娘子軍,威脅利誘全不成,三個女人,說什麼也不肯讓股份。
 「笑話!老吳又不是歌仔戲裏那個姓劉的皇帝,打下了江山就要殺臣子,那有那麼便宜的事!」
 三個女人受的教育都有限,阿鸞沒唸過一天書,阿嬌唸了三年日本書,淑女雖然只唸了六年小學,倒也是三個人中的最高學歷了。姓劉的皇帝到底是誰,兩人也懶得追問。淑女最有膽識,他們兩人也是淑女拉入股的。因此事事以淑女馬首是瞻,淑女說不退股就不退股,況且大統的情況好得令人眼紅,誰也捨不得放掉口中這塊肥肉。再說當初的合約,白紙黑字的寫得清清楚楚,就是他們相抗的最有利武器。
 兩年下來,明爭暗鬥,老吳就是趕不走這三個一個鼻孔裏出氣的女人,老吳後悔當初拉了淑女入股,利慾像豬油蒙了心一樣,使老吳想不到,當初要是沒有淑女她們的五萬塊,大統要開門也難。
 大統的位置太少,向隅的人多,增資擴展,倒是這幾個一向不合的股東,一致贊成的事。新大統除了擴展了原來的牛排館,還在旁邊增設了吧檯、鋼琴間。台灣做貿易發財的人愈來愈多,年輕人也不忌諱吃牛肉了。現在資本足了,所有的設計裝潢走的是最高級的路線,以期吸引本島的新貴。
 大統酒店的裝潢一天天的成形,老吳知道擴張以後的大統,絕對大回收,愈想愈不甘心,被這三個當初因為欠缺資本而湊進來的女人,分上一杯羹。老吳的父親原本就是上海的「白相人」,黑白道人物都有牽聯,老吳隻身來台後,因為沒有錢,度過了一陣苦日子,發了筆橫財,開了這家牛排館。現在苦盡甘來,結交的人也雜了,青龍幫的臭頭向他獻計,這年頭,無毒不丈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老吳心一橫,硬是準備不擇手段的把這三個女人,擠出股東外。
 大統酒店開幕那天,一大早老吳就約淑女三個人,先來開會。淑女一進門,就直覺氣氛不對,吧檯內、收銀機前、大門口,各把著一個橫眉豎目的男人,一看就知絕非善類。淑女吸了口氣,強自鎮靜的坐了下來,阿鸞、阿嬌怯生生的坐在她的兩旁。
 淑女沒猜錯,老吳皮笑肉不笑的走了過來,才吃了幾天飽飯,西裝革履的老吳,還有點小派頭。任誰也不敢相信,幾年前,此人還以擔水肥為生,可是偏偏老吳所做的事,還是一樣的下作。
 「賴淑女!妳簽,她們就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夥兒不好看!」說著,讓渡書和原子筆往她面前一放,淑女飛快的瞄了讓渡書一眼,順手抄起紙片,兩下一撕,扔在地氈上。
 「好!好!賴淑女!算妳有種!」
 老吳說話的當兒,三個彪形大漢,已經由三方包圍過來。四面鑲著的玻璃壁鏡,把這四個人的身影,映射得增多了好幾倍,情勢緊張得令人喘不過氣來。阿鸞、阿嬌已經被嚇得渾身哆嗦,一點也不濟事了。不能!她不能就此輕易就範,她有女兒要養,她要供給女兒最好的生活,而他們卻不讓她有立足之地,豈有此理!
 「妳們兩個快逃!」
 淑女邊向阿鸞、阿嬌囑咐著,說完全身弓起,像一隻矯捷的貓,衝進吧檯,抓起了酒瓶就朝外面擲去,先阻擋了一下他們的攻勢,吧檯內一無轉圜餘地。等他們四個人靠近,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她一定要先發制人,突圍而出,淑女雙手各抄著一隻酒瓶,噹啷一下敲破了它們,她閉著眼,雙手掄著比刀還尖銳的破酒瓶,迸出一聲摧人心肺的狂吼,殺了出去。第一個掛彩的是老吳,瓶口劃下他的眉端,等淑女睜開眼時,鮮紅濃稠的血,掛滿了老吳的臉。血能使人喪志,也能使人瘋狂,淑女像隻被人惹怒了的母獅,全然失去理智,也不知何來的神力,好像彈指之間,四個兇狠的大男人全受了傷。
 「妳弄瞎了我的眼睛哪!妳弄瞎了我的眼睛哪!」
 老吳一行人鬼哭神嚎的被送上了救護車,阿鸞、阿嬌這才由桌底鑽出,吱吱喳喳的吵成一團。反倒是淑女癱在椅上,全身不住地打抖,她怎麼也不敢相信,她隻身打垮了這幾個地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