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丈夫/石 隱

  • 2008-10-19
 (續前)老吳做夢也沒想到淑女會這樣的兇悍,原本計畫三個兄弟一個人對付一個女人,輕輕易易的強迫她們簽字退股,怎想到……。開幕當天就捅了這麼大的漏子。老吳門檻精,算盤一打,既然保住了眼睛,也就算了,免得一旦報警,調查起來,一定會見報,影響酒店的聲譽。老吳這次見識淑女打起架來不但不「淑女」,簡直是十足的惡漢,老吳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況且淑女的交際手腕也是少見的好,老吳這一盤算,當淑女、阿鸞、阿嬌提著兩盒蘋果來醫院看他時,他哈哈一笑:
 「咱們還是好股東,沒事!沒事!我還該謝謝淑女手下留情,那天是個誤會……。」
 典型的生意人,能伸能縮,能攻也能守,能硬也能軟,想必厚黑學讀得滾瓜爛熟。
 做餐飲業的有兩個邪門的迷信。他們相信,餐廳愈燒愈發,開幕見紅也發,老吳在開幕那天見了紅,眉際上也留了一道淺粉色的疤痕,不知是不是符合了好彩頭,大統前車水馬龍,生意興隆得不得了。淑女一個婦道人家,執著兩隻破酒瓶,擊退了四個大男人的事,雖沒上報,卻在餐飲業中不脛而走。他們在背後替淑女起了個綽號叫「女中丈夫」,提起她的大名,總有些敬畏。店中有賴淑女坐鎮,絕無黑道人物來糾纏;老吳這才真正了解到淑女不是泛泛之輩,再也不敢欺侮她們了。
 淑女周身浴在金色的陽光中,淑女很怕茶初初入口的苦味,皺著眉頭,啜著小杯中的茶汁。茶入喉際,化做一股甘甜,打結的眉峰,不自覺的舒坦了開來,回想當年那場混戰怎麼打贏的,淑女直到今天也搞不清楚。當時腦中轉動的好像全是由歌仔戲和武俠片中,聽來看來的招式;再加上一股被人逼到了死角,不得不豁出去的無奈,這一戰才定下了江山。
 大統酒店又擴充了,這次大手筆的加開了一家做觀光客生意的豪華夜總會。淑女的交友像滾雪球一般的,三教九流滾成一團,愈滾愈大。夜總會有表演節目,淑女認識了一些演藝人員和有錢有閒的闊太太和小星們。這些人尤其喜歡和她交往,淑女生得不漂亮,也不愛打扮,漂亮的女人有她的襯托,更加漂亮。再加上淑女豪爽,又會照顧人,跟她在一起歡樂連連,男人也因為她是個女人,自己的太太或是姨太太跟著她,絕對安全。女人因為她像男人,喜歡她,男人因為她是女人喜歡她,淑女姊的名聲愈來愈響亮,大夥都以結識這個「女中丈夫」為樂。她人緣好,人頭熟,名女人想開個餐廳玩樂,有了淑女的首肯入股,就好像拿了一張保證安全的鐵券一般。無心插柳柳成蔭,淑女的全盛時期,除了大統外,身兼十八家餐廳的董事,名片一拿出來,密密麻麻的讓人不知從那兒開始看起才好。
 淑女叱吒台北餐飲界達十年之久。豪氣、爽快的作風助她發跡,這樣的個性,隨著事業的成功,愈演愈盛,人交多了也雜了,賴淑女的家門總是開著的,有難的找她,沒難想找零花的也找她。到處有人在餐廳中簽她的帳,她也不在意,賺得多,花得多,千金散盡還復來,人生本來就該如此瀟灑的過,不是嗎?
 鴻運當頭不需躲,霉運當頭也逃不掉,建築業不景氣,帶得百業蕭條,兩家餐廳經營不善倒了,沒關係,賴淑女撐得住。幾張支票被倒,債方急得要去自殺,淑女也是苦出身,怎能逼人太甚。好在大統的營業一直好,足夠她們母女很舒服的花用了。突然一張她替一個好姊妹先生背書的巨額支票被退票了,如果她不賣大統的股份,就只好入獄,阿鸞、阿嬌,甚至連老吳都想對她伸援手,她拒絕了,好漢做事好漢當,這不是筆小數目,何必拖累人家。讓出了大統的股權,還了債,淑女買了母女去美國的機票後,全身只剩下九十七元美金。
 她要出國的風聲,不知怎麼傳到阿洪的耳中。
 「淑女,不要走,我買棟房子給妳,我養妳們母女!」
 十年不見,她在商場上經過由無到有,又由有到無的大起落,淑女很詫異她對阿洪的憎恨,並沒有減低半分。他以為他是誰,她落難了要他來發善心?她臉一變站起身來,準備送客,阿洪不得不把握最後的機會,說到真正的來意。
 「妳要去美國了,女兒留給我養,幗芬是我的骨肉,我不能讓她跟妳去美國流浪、受苦!壞了她的前途!」
 一踩就踩到了她的痛腳,就因為她在商界上栽了個大觔斗,阿洪就可以說這種話來侮辱她?他憑什麼斷定女兒跟著她一定沒有前途?她氣沖斗牛,一把把阿洪推出了門外:「你放心,女兒跟著我不成鳳,我的賴字倒著寫!」
 如果不是阿洪給她的那口鳥氣撐在那兒,來美國的頭幾年真不知該怎麼撐過去,全身只有九十七元在紐約這舉目無親的地方下了機,能過多久?才下了機,把女兒安頓在中國城的小旅館中,淑女就去一家家的中餐廳求職。跑斷了腿,終於找到一個打雜收餐盤的工作,淑女這才了解一個年過四十歲的女人,言語不通,又拖著一個半大的女孩,在異邦想要安身立命都難,更何況創業了。
 初來的那幾年真是苦不堪言,一俟粗淺的英文能說得清楚,淑女白天在中餐廳打工,晚上去西餐廳做女侍。以前受過她恩惠,有心回報她的人,知道她在美國生活的艱難,總藉著名目,寄點錢來,全讓她退了回去。創業再艱難,她就不相信,憑著她這雙什麼都肯做的手,不能再替自己掙下一片天地。
 昏天黑地的忙,幗芬的乖巧是她最大的安慰。所有的科目全是A,這樣的女兒,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能讓她過得很富裕,但是淑女發誓拚了老命,也要讓她受最好的教育。她要讓女兒比她有更多的本錢,在社會上競爭,大家不是都說,現在的時代是個什麼知識爆炸的時代嗎?
 女兒高中畢業了,一堆大學的入學許可攤在桌上任她選,淑女不懂學校,只問那個學校最好、最貴,女兒說:「史丹佛」,淑女不由分說,就決定讓她唸史丹佛。貴有什麼關係,最重要的是要有前途,阿洪不是怕女兒跟了她,毀了前途嗎?她要他把這幾個字嚥回去。
 女兒既然到西岸來求學,淑女自然也沒有必要留在紐約,把女兒在舊金山安頓好了,她隻身來到了洛杉磯。此地的華人新移民漸多,一兩家華人營業的夜總會,懾於她以前在大台北的威名,想要找她出山管理夜總會,她拒絕了。幗芬進了名校,也到了擇友的年齡,她可不願意將來幗芬的對象,會以為幗芬的母親在夜總會討飯吃為恥。再說台灣現在流行經濟犯罪,吭了一筆錢或是欠了一屁股債,跑到美國來苟延殘喘,淑女最瞧不起這種不負責任的人。她認為這種人,比殺人越貨的強盜還要心狠手辣,在夜總會做事,難保不會和這樣人物打交道,給她再高的薪水她也不想幹。女兒在史丹佛的學費不貲,她一定要積極營生,絕對不讓幗芬有後顧之憂。女兒大學畢業,她要帶著她回去,給阿洪看。
 她在洛杉磯遇到阿鸞,台北的經濟起飛速度太快,餐飲等的競爭太多,大統結束了。阿鸞移民到美國,雖已經是祖母級的人了,還是閒不住,手邊有點錢,正在為怎麼投資而心煩。淑女在台灣就開餐廳,再加上這些年來在美國的中西餐廳也打了這麼久的工,多少也有了點心得,兩人在加州開了家中餐速食店。灶前、店面一把抓,這回店主也沒掛彩,店也沒燒過,大概兩人天生和餐飲業有緣,倒也做得有聲有色。不久前還添了兩個幫手,女兒的學費無憂,還有些盈餘。
 電話的鈴聲打斷了淑女遊走了不知多久的思緒,是店裏的人催她去點貨,淑女這才知道她已經一個人沉坐了兩個多鐘頭。她匆匆的打了電話到航空公司去確定機位,這才把車由車房中倒出。
 集合式的公寓房子,怎麼也不能和她以往在天母的花園洋房相比;這卻是她在美國胼手胝足奮鬥了十年,第一棟屬於她自己的產業,意義深重。
 上個月阿嬌來美國玩,她和阿鸞好好的盡了地主之誼,三個半百的女人,兩個已經是祖母級的人了,提起當年淑女在大統打的那一場架,笑得像大姑娘一樣的花枝亂顫。
 「說真的,妳到了美國,不接受任何人的幫助,能有今天,台北的朋友全讚妳是十足的『女中丈夫』!」阿嬌不知說了多少次,每說一次,淑女的驕傲感就少了一層。
 「阿洪怎麼說?」她終於憋不住的問道。
 阿洪怎麼說,阿嬌倒是沒說,但是卻說了不少阿洪的事情。「阿洪這幾年做貿易,很賺,不過聽說,夫妻感情也不好,兩個兒子更不成材,這就是天公的報應啦,誰要他當年和那個妖精相好……。」
 阿洪過得不愉快呢!她聞言,心中若有所失。
 明天她就要帶女兒回台灣去見那只生未養她的父親,她要他收回,當年她認為女兒跟著她不會有好前程的話,她要他後悔,當年他所做的一切,她要向他去炫耀她母兼父職的成就,這些年來她在最困頓、最寂寞的時候,就是這些支持著她,如今那總顯得遙遙不可及的夢想就要成真了,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愉快,心中還有一種沉甸甸的心酸,是知道阿洪過得不愉快才如此的嗎?
 去他的,淑女奮力的甩起垂在額頭的短髮;一踩油門車子飛快的駛上了高速公路。她按下了錄音機,洪榮宏唱的「舊情綿綿」悠悠轉起,難忘舊恨,纏綿情意,句句聲聲,滿是柔情蜜意的歌聲,如一把溫柔的長針,夾著無比的威力挑入淑女這廿年來,隱藏得安全週密的痛楚,多少多少年前,她曾倚在阿洪的肩頭上哼過這條歌。在美國的這些年來,她還是愛哼這條歌,可是今天歌詞中多了些這些年來淑女想也不敢想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驕陽過於刺眼,淑女覺得眼中刺癢癢的,透過前車窗望去,平直的高速公路,頓成一片模糊的汪洋。
 淑女突然對她一直引以為豪「女中丈夫」的封號,興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厭惡。廿多年前,她就警告過自己,不論碰到任何事,絕不許自己再流一滴眼淚,而今,她知道她哭了。廿多年的淚水一旦開了閘怎能阻擋得了,聰明的淑女絲毫沒有擦抹它們的意思,她讓它們恣意的流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