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于 真     

  • 2008-10-20
 暮靄裏,蝸牛似地爬了整整十個小時的火車,終於在小鎮停了下來。
 我頓覺精神一爽,一天呆坐引起的疲勞和暈眩,隨即一掃而光。車剛停穩,我第一個跳下來,邁開雙腳,向家奔去。
 路是鬆軟的,像踩在毯子上一樣,給人舒適愜意的感覺。空氣裏瀰漫著淡淡的甜味,夾著隱隱的花香。東天掛著一輪新月,靜靜的照著,像迎接我的歸來。家鄉,多親切的名詞,我真想慢慢踱步去重拾家鄉的印象。然而,早點回家的欲望如此強烈地攫住了我的心!
 啊!家,一年多來,你牽動我多少情思夢囈?俗語說:「三十不學藝」。我都三十掛零了,還上大學?可是機會難得啊!所以,離家那晚,我曾向妻子表示決心:「這四年,我要把心全用在學習上。」
 她微微一笑道:「總是喜歡說在頭裡!」
 但到校不久,濃烈的離別情緒便苦苦纏著我。無論做什麼,總使我產生一些古怪的聯想。讀古典詩詞,從遊子思鄉的哀怨中聯想到自己與妻子的別離,「思悠悠」之情油然而生。我放下書本,給妻子寫一封長信,傾吐思念之情,想到妻子獨自承受的生活重擔,不禁又提起筆來,訴說擔念之心……。一封封鼓鼓脹脹的信,帶著我的溫情與掛念,雪片似地向家裏飛去。
 然而我卻很少接到回信,即使有,也只有三言兩語:「我和小美很好,不要掛念。」「不要老來信。我沒工夫給你寫。」
 她在我感情烈焰上澆下一桶涼水,她在我眷戀的激流上安下了一道閘門!我慍怒地想:「沒工夫?還不是山地姑娘不懂愛情!」
 不管我怎麼埋怨,還是她勝利了。我漸漸收起心靈的翅膀,捧起書本,認真地啃了起來。
 第一個假期臨近了,妻子破例先給我來封信說:「要沒有重要的事情,不要回家。在學校既可多看點書,又能省下來回時間和車票錢。」
 以後幾個假期,幾乎都如此,攻外語,抓古典文學,翻閱參考書,寫報告。
 當第四個假期來臨時,我拿著妻子的信猶豫了,她仍是那句話:「沒有重要事情不要回家。」什麼才算重要事情呢?一別年多,想看看孩子,看看你,算不算重要事情呢?
 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信中還寫道:「小美長得很可愛,像所有可愛的孩子一樣,不必為她分心。至於我的模樣,我相信你會記得的。要是把我忘了,就更不用回家啦!」
 這次,我沒聽她的話,假期一開始就趕回來。
 到了,我揣著怦怦直跳的心站在家門口,有種像重見老朋友驚奇的感覺。正想著,門「吱呀」開了,露出一個小臉蛋,細聲細氣地問:「誰呀?」
 我一把抱起孩子:「看看我是誰?」
 她看了一下,將頭伏在我肩上,對著我的耳朵,小聲道:「爸爸!」
 隔壁三奶奶聞聲趕來,告訴我:「小美媽送雞去了,要很晚才能回來。」三奶奶抱歉地說:「她招呼我照看小美,可是我也有幾個小孫子,又要餵豬餵雞,忙死人!看,小美還沒吃飯呢!」
 小美說:「奶奶,我不餓。」
 三奶奶張開缺牙的嘴笑道:「小美真乖,肚子餓了不吵人。但你家「豬豬」等不得,聽,它在叫。」說完,她便拎了桶豬食拿出門去。
 我忙放下小美,趕來幫忙。三奶奶見我跟來,回頭說道:「來看看吧,你家的寶貝豬多喜人!像抽屁股吹足了氣!」她把豬食倒進槽,一邊看豬香甜地啜飛著,一邊又說:「小美媽真難得!一個人忙裏忙外,還養豬、雞。我勸她,孩子爸不在家,就少攬些事吧。她說:三奶奶呀!他不在家,我更要幹好點,使他一心無掛!」
 我心裏剎那間泛起繾綣的感情,看看天,圓圓的月亮已升起老高了。三奶奶還在絮絮不休地講著。我猛然想起小美,這才發現她已躺在床上了。
 我憐愛地問:「小美,誰幫你脫的?」
 小美望著我說:「我自個兒脫的。」
 「哦,小美真乖。」
 她笑了:「我還會自個兒穿哩。媽媽說,大人忙,小孩子要自個脫,自個兒穿。爸爸,我睡了。等媽媽回來燒好了晚飯,叫我一道吃好嗎?爸爸晚上好!good evening!」
 什麼?我一驚,正想問問。突然發現床頭有幾本英語廣播教材。翻開來,裏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中文注釋。果然是妻子的筆跡!一股愧疚之情潮水般湧上心頭,她真夠忙的,可是自己還責備她不常寫信,嫌她的信簡短無味。這一年多,她過的是什麼日子?
 燒好晚飯,妻子還沒回來。我懷著期待與渴望的心情坐到桌前,隨手打開抽屜。只見裏面整整齊齊地擺著一疊信。咦!看信封,全是寫給我的。
 我疑惑地抽出一封———
 「親愛的!結婚幾年來,我們還不曾分離過這樣長時間!白天在田裏幹活,和大伙兒說說笑笑,還感覺好些,一到晚上,尤其是小美睡熟時,就想起你來了,以前我收拾家裏,給你縫洗,你教我書本,生活多有趣呀!小鎮裏雖說苦點累點,我也感到其樂無窮!現在你走了,我真……。」
 我強按住快要蹦出胸腔的心,又抽出一封,正待看,不料被從肩頭伸過來的一只手猛地奪走了。一回頭,欣喜的熱流立即傳遍全身,我看到妻子明月般的笑臉!
 「哎呀!你偷看了我的東西!那是不准你看的呀!」她高高舉起拳頭,卻輕起落在我的胸口。
 我再也遏制不住感情的衝動,就勢抓住她的手,深情地說:「我看到了你的心!」
 她喃喃地說:「你臨走說的話還記得吧?」
 我深情地點點頭,心裏說:「那是咱倆共同的『行動綱領』呀!」
 她突然推開窗門,孩子似的指著幽藍、深邃的天空,轉過臉喊著:「你看,你看,月亮!」
 我看看月亮,又看看妻子,只見妻子微黑的臉上有一幕玉白的光輝,我脫口而出:「真好看,就像你!」
 純潔、溫柔而美麗的月亮,不是在天上,而是藏在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