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從前可是個美人,大家公認的。她的嫂嫂是個容貌平庸的女人,也承認這個小姑長得很美麗;那麼多人在她年輕時追求她,她卻偏偏愛上一個差點毀了她半生的男子。
「叫她不要嫁,偏要嫁!」言下雖有不勝惋惜之意,卻也摻雜一絲輕蔑。
沒有說出口的是以下這些話:「現在可好,又哭又鬧,還離婚,丟盡了大家的臉。」及「三個女兒都給前夫,她一切都得從頭來過。」還有「她的小孩,越生是越醜。」
嫂嫂是個醜女人,然而她用不著擔心她會被拋棄,因為她的先生,丟不起這個臉。芙蓉的兄長是個強悍的男子,稟遵自古明訓「娶妻娶德」。醜女人雖然又胖又愚蠢,可是,人很知趣,而且笑口常開。結婚快二十五年了,嫂嫂看著兄長時,臉上仍是一副又害臊又高興的新嫁娘神情。夫妻之間沒有因為彼此的熟悉而互相輕視,反而一直很熱衷地扮演「丈夫」及「妻子」的角色。
丈夫是威嚴的、沉默的,到外頭賺錢養家;太太是煮飯、洗衣、整理床鋪,擦一、二、三樓的地板,小孩子回到家,可以呼喚一聲:「媽,妳在那裡?」這對夫妻之間,如此單純地生活,倒也平安無事、快快活活地。但是,他們心頭總是飄著一片陰暗的雲,那是由於妹妹芙蓉不幸的第一次婚姻。兄長最疼愛這個妹妹。
他們是相當守舊的人,雖然是已經成年的妹妹,再次結婚生過小孩,看到她哭哭啼啼傷心往事,這對平凡的夫婦,有著不快樂的話題及心事。
「三個小孩不知道如何了?聽說最幼的送人啦!」
芙蓉的兄長悄悄地跟身旁的太太耳語著。
「小孩長大了,自然會來尋找親生母親,到時候就明白了。」
嫂嫂以為「母女連心」是理所當然的。
芙蓉這一生最美麗的時候,是在她毅然決然準備離婚的那一年。她像一朵豐腴盛開的玫瑰,手臂渾圓修長,胸脯因為奶過孩子顯得飽滿柔軟。她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卻宣佈離婚,放棄她的一切,其中包括三名稚弱的小孩。她的所有光采,隨著婚姻的結束而告消失無蹤。
她立刻再婚。十二年後,她與前夫所生的二女兒到她住的地方來看她。那是一間窄小的屋子,異常的狹窄。
「跟妳老子一樣。」她很憤怒,眼淚忍不住滾滾地掉下來。
女孩有一雙類似父親的眼睛,眼角上挑,神色漠然,卻是美麗的,可惜嫌瘦,看起來是個心事內斂的女孩。
她剛來時,在台北染上冬天的流行性重感冒,芙蓉令其丈夫到藥店買了一罐川貝枇杷膏給她吃,她吃下大半罐,甜漿對付頑劣的病菌,並不能奏效。她繼續咳,咳得厲害,咳給芙蓉看。十二年了,這其間她不知染上幾次輕重不一的感冒,而她在哪裡?
女孩不說話,漠然的神色卻明明白白顯示著,她對芙蓉的不滿,她是個自私的母親,又蠢,又笨,又不美。這屋子裡四個講國語的外省小孩,跟她沒有關係一般。芙蓉的心,漸漸地硬了起來。到了最後,她把女兒送回台中前夫的家。
又過了三年,芙蓉的前夫腦溢血去世了。二女兒打電話來,劈頭一句:
「媽!我爸爸死了!」
芙蓉流了十幾年的眼淚,已經快要流乾了。
「哦,那是他自己愛喝酒,又不是你們不孝順。」
二女兒想不到芙蓉竟講這種話,好像死的人只是一個陌生人,不是曾跟她度過半生的前夫。女孩憤怒、嫌惡地掛上電話。在喪宅裡,女孩的父親已成了一具永遠安眠的軀體,旁邊圍著一群孩子、兩個女人;其中一名是續弦夫人,另一名是情婦,還有親戚們,場面一團哄亂。這些情景,芙蓉是看不到的。她的兄長、嫂嫂被告知這項消息,都沉默不表示意見。
當她掛上電話後,她以為她的眼淚要流下來,其實並沒有。她守候著空屋子,兩歲的小男孩吵鬧不休,她必須全神貫注盯著他,避免讓他東碰西撞、調皮搗蛋而受傷。男孩長得像她現在的丈夫,說話嗲聲嗲氣,卻是人小鬼大,會說「媽媽我愛妳」,聽得她一肚子舒舒服服地,好像吃了人參果。
她丈夫回來了。他有一筆退休金及半生積蓄,早上都到公園打太極拳,一看便知他是個老好人,雙頰紅潤,笑口常開。對於從前妻子的遇人不淑,他相當同情,因此練就出一副寬大為懷的心胸。對於妻子的前夫,他不免有些好奇,及不可避免的、隱隱的惶惑:令一個女人終其一生痛哭流涕的男人,是怎樣的人?
芙蓉也不看丈夫一眼。她已老了,她一點都不美。丈夫年紀比她大十幾歲,卻有紅潤的雙頰及開朗的心情,而她,臉皮已呈衰敗的黃褐色,只是小臉的輪廓依然流露出強硬的不妥協意味。她不看丈夫是因習慣性使然,本省女人大都比較拙撲木訥,並不是因她已老醜而自卑。
「那個他,死了。他們說是腦溢血。」芙蓉平靜地說。
「?」芙蓉的丈夫先是楞了一下。「誰死了?」
他馬上又意會到這種熟悉的口氣及神情就是芙蓉敘述她的前夫種種不是時,慣有的態度。
一直到晚上要上床睡覺了,芙蓉仍然沒有掉下一滴眼淚。她自己也詫異,怎麼不會想哭呢?她以為自己會哭。兩歲的小兒子夾在他們夫妻之間,睡覺時,把他的一雙手及腳攤得大大的,像個「天」字。半夜,芙蓉醒過來,將小兒子擱在她肚腹上的小腳移到旁邊去。丈夫的輕微鼾息均勻而溫和,跟他的為人一樣,不喜歡打擾別人似的。她想到白天接到二女兒的電話,告訴她,她爸爸死了。
她細細回想,企圖模擬出她的前夫家目前是什麼局面。死了?這樣一個曾經狠很地揍她的大男人,是不是像一棵樹,「碰」地一聲巨響被擊倒於地上?她還是以為她要流淚了。然而就是沒有。她閤上眼,想睡覺。
二女兒的聲音,那麼漠然冷硬地叫她「媽」。在她切斷電話前那短短幾秒鐘的空白裡,充滿了憤怒、嫌惡,絕望。她很明白她的女兒。
芙蓉恨著她的前夫,而她的女兒恨她。因為芙蓉不肯原諒她的前夫,使他一生一世背負著痛苦的良心包袱。女兒由於父親不快樂,自己也快樂不起來。她的女兒恨她,芙蓉的眼角慢慢地盈聚著淚水,終於滑落下來。她終究哭了,為她的女兒而哭。
次日,把大的孩子全部送出門上學去,她刻意找出一管舊唇膏來。平常的日子裡,她根本不需要這些胭脂粉撲的。她是個黯淡的家庭主婦,家裡所有的人都能容忍她的黯淡無光。她更沒心思於打扮上,何況,她老了,她自己知道。
她在唇上劃了兩道,使力地讓上、下兩片唇貼合地壓了壓。芙蓉的小兒子以為母親要出門喝喜酒,吵著也要塗唇膏,再看看母親並沒有換上好衣服及鞋子,他有點不解地站在一旁,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芙蓉,他是個小精靈。家理只剩下她及小兒子。
「媽媽好不好看?」她低下頭,問小兒子。
小兒子又搔頭,又扯褲管。還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疑惑表情。芙蓉嚥下喉嚨快要迸出來的什麼東西。老了是嗎?她勇敢地迎視鏡中那張老態畢露的臉。
芙蓉一直有著某種天真的信念,她以為,只要她抗拒著,連時間都可以為她稍作停歇。(不是嗎?她現在又擁有一個溫暖的家,有體貼的丈夫,四個活潑的兒女。每個女人所渴望的,她樣樣不缺。)
又以為,只要她繼續恨著前夫,所有從前他虧欠她的,他都得忍受良心的煎熬,至死方休。她的想法,全實現了。
這個靠著「恨」支撐著精神肉體的女子,這一刻,卻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洞感,侵襲著她。她害怕了,屋子裡只剩下她及兩歲的小男孩。一種全新的情緒,不安、寂寞,悄悄地自她心中昇起。她既不明白何以會有那種情緒,又自暴自棄地全盤接受了下來。
她再度望向鏡中一眼,是個醜婆。醜得令她感到慚愧,逃避地低垂眉目。再看下去,就像故意凌遲自己的雙目,讓她們浸死在自卑的鹽水裡。
十年來,她自以為對前夫做著最完美的報復行動,卻也在綿綿的憤怒、悲傷情緒中,毀了她花般的容貌及快樂的心境呀!她何時開始戴上這張老醜的面具,她也不清楚了。
芙蓉整個人鬆垮垮地靠坐在沙發椅上。小兒子一旁胡鬧不休,逕叫:「媽!媽!」她只有漫應著:「嗯?」
可憐的芙蓉唷!她也只是一名平凡的世間女子呀!
芙蓉晚粧/壬 癸
- 2008-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