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士之悲/石 隱

  • 2008-10-24
 ———今日不做聯考的鬥士;明日便淪為補習班的難民———
 斑駁的黑板一隅,寫著這麼幾個斗大的字,飛龍舞爪般地猙獰著,似要吞噬每個人。
 他緩緩的走進教室,不經意地瞥上一眼———三十二天,一股寂寞的澀笑不經意地浮現唇邊。三十二天,三十二天後將會決定十萬多人的命運!多可笑啊:一個人的一生竟押在三十二天後的考試!押中了,你便是天之驕子;萬一落空,對不起,明年再來。僅僅為了那兩天的考試,他已經整整熬了十二年,十二年天天讀教科書,考那永遠也作不完的題型,背一大堆格格不入的公式,他日夜擔心的日子卻不聲不響地逼近,這時,才覺得恐慌,終於知道自己題型作得不夠熟,方程式背得太少,多希望再延後一年才面臨它。他沒有勇氣去拒絕聯考,也缺乏信心去面對未來的戰鬥,整顆心就這麼虛浮地困惑著……。
 實在無法想像在考場中,那副孤獨無助地模樣;更無法忍受別人振筆急書而自己卻愣愣地望著不相識的題目發呆。現在的他,好想哭卻哭不出來;好想甩掉手中的課本,卻怎麼也甩不掉肩上的千斤重擔;縱然再怎麼索然無味,仍須要強自打起精神,反覆地和一條條天外飛來的公式奮鬥。
 表哥的話不時在他耳邊嗡嗡縈繞:
 「若堅,努力一點,只要你能拚上大學,那兒便是你的天堂呵!十二年的寒窗生涯就只為了這次聯考,就只這麼一次,失敗了,十二年的心血便算白費了,加油啊!」
 可是,表哥呀,我並不是塊讀大學的料啊!他的心底痛苦地絞扭著。一題並不複雜的數列問題,別人可以五分鐘解決,而他卻要花上一個多小時才摸出門路;別人背上三遍便能記住的英文單字,他像機械般地喃喃了十餘遍,腦中仍是一片模糊;三民主義更是怎麼背就怎麼忘。說他笨嗎?不,他的智力有二一八;說他不專心嗎?也不對,沒有人能替他解釋原因,他們只要看他考上大學,其他一概不論。
 他好想自己去遨遊沈浸在文學中,但是一想到父親那凌厲的眼神,便不自覺地退縮了……。從小,就和整個家庭格格不入,大哥的功課一向是班上逐鹿中原的那幾個,而他,卻總是拚得要死不活才勉強擠進前十名,他自認已盡力了,父親並不諒解老說他愛玩、不專心。其實,誰不愛玩?只是他已經近乎自閉的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仍遭受父親在親朋前的抱怨,才是令他窒悶而無法靜心的原因。
 記憶中,他似乎從未和父親溝通過,那一副不苟言笑,家長尊嚴不可侵犯的神情,從小便深植於心靈,每當受到委曲,母親的墳前便是他發洩之處,他將一切的怨懟、憂懣,訴知渺在蒼天的慈母。
 ※ ※ ※
 他撥了個電話給摯友劉平,話筒那端傳來劉母高八度的嗓音:「小平啊?他不在 ,好像去圖書館了。」再撥給許畢清,許父低沈的告訴他:「畢清昨晚熬得太晚了,現在還在睡覺,麻煩你待會兒再打過來,好嗎?」他能說不好嗎?掛掉電話,無聊、寂寞迅速一湧而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這麼虛虛惚惚地,晃過了整個上午。
 他決心找點書來唸,攤開數學,心卻一直靜不下來,嘆口氣將書放回抽屜;拿起英文,喃喃地唸上數遍,才驚覺到現在唸英文簡直是浪費時間。好煩啊!他猛呼一口氣,雙手抱頭沈悶地咒罵著。
 ※ ※ ※
 何不找林登成?他腦中靈光一現,聽說林登成是山音活動隊的幹部,一向很有辦法。
 林登成也為聯考而憂心忡忡,早想找機會出去透透氣,看到他那麼失神落魄的模樣,便提議去參加活動隊的露營,他實在很想參加,但父親這一關,他知道絕對無法通過。幾經思慮,加上林登成的推波助瀾,他決定來個先斬後奏。
 一路上,眾人唱著、吼著、笑著,瘋狂極了。聯考壓力下的他也不禁感染上這份喜悅,愉快地和友伴們閒聊,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原來世界竟是如此美麗,人生多麼璀燦,以前的他,只是個自我閉鎖的傻瓜呵!
 營火熊熊地燒著,映在每張年輕的臉龐上,劈哩叭啦的乾柴爆裂聲,增添了心底的溫暖,一股從未覺察出的友誼,正在他四周迅速地流竄著。大家一起遊戲,一同歡笑,年輕的火花在無止盡地燃燒。
 晚會結束後,他獨自跑出去夜遊,山間的深夜竟是如此靜寂,沒有塵世的喧囂,偶而幾聲蛙鳴劃破無垠的幽夜;涼風習習吹來,吹得人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沈浸著;泉水琮琮聲輕輕地傳來,聽不太確實,卻深深震撼著心靈。
 殘月在天邊斜掛著,隱隱約約的有些浮雲遮掩,一個娉婷身影由遠而近,終於在他面前停下,藉著迷濛的月光,他約略地打量著眼前女孩,紅衣白外套加上一條白色七分褲,使她看起來是如此耀眼活潑,臉上那淺甜微笑,更讓人有種親切之感。
 「一個人欣賞夜色啊?」她帶著滿臉的疑惑問著。
 「嗯!」有點發窘地回答。
 「你是……第一次露營吧?」
 又是她先發問,他好氣自己的沉默,平常,他在班上的口才是數一數二的,可是一出來和社會稍微接觸,才發覺自己在言語表達上竟無法隨和適應,在這裡,沒有咄咄逼人的辯論,不須嚴謹思考書詞邏輯,只要隨和,隨和的問些話,回答著,便足以拉近彼此距離,而毫無心機地交談、笑鬧。他好想找個話題聊,偏偏越急越講不出,她一手支頤、晶瑩雙眼望向遠處:
 「我好喜歡山,它的雄渾壯闊使人著迷,不像人類只想自私自利;入夜後的山又是如此地神秘,一層霧茫茫的罩著,柔和的月色灑脫地覆蓋著,它那飄逸又讓人恨不得永遠留在此地……你懂嗎?」
 他有點吒異的搖搖頭:「我想我是比較現實派。」
 她緩緩轉過頭,淒迷的月色映在她底身上,散發出令人窒息的眩麗感。
 「有一天你一定會懂的,看起來你蠻憂鬱,為什麼?」
 「沒什麼,聯考快到了。」他抑住驚訝地回答。
 多麼縝密的女孩啊,竟能一眼戮穿他表面上的歡笑,多少日子以來的徬徨爭執,似乎已找到知音傾訴一般,他急急的想發洩一肚子的抱怨與不平。她卻先說了:
 「其實,上了大學又能多學些什麼?抱著吉他唱歌就是大學生的瀟灑?或者是一頭鑽進愛情裡,等到四年結束才發覺已雙手空空地走出殿堂?真正的學問要靠自己去求取,而不是讓師長強迫餵食,把青春花在許多無意義的課業學分上,不如自由自在地到各校各系去旁聽有助於獨立思考的學問。」
 他低著頭,這些事他也曾想過,只是家庭的壓力……
 「喔,對了,還沒請教芳名呢?」
 「戴琍麗,天氣好冷,我想回去睡覺了。」
 「那……妳是否可以將住址告訴我?我想……以後能和妳聯絡。」他有點緊張而急促地問著。
 「嗯,好啊,我住安定路五○四號。」
 ※ ※ ※
 歸途,伙伴們仍高興的喧鬧著,他卻逐漸煩燥起來。他曉得,一夜未歸,父親會多麼震怒,他甚至可以想像出父親那鐵青的臉孔正等著他,奇怪的是,昨晚那女孩竟沒有再出現過,他極力在眾人間搜索她的蹤影,卻徒然無功。
 一回到家,凝重的氣氛立即壓得他透不過氣。
 「跪下!」一聲怒喝震動了他整個神經。
 「說,昨晚跑到那裡去?」
 「露營。」
 他昂了昂頭,下定決心地回答著。心中雖七上八下,但,他想,這次的露營有利無害,因為他發覺,現在有股唸書的衝動,無聊與煩悶已經遠離,父親如果知道,應該也能諒解。
 「什麼?」
 父親的語調倏地提高,臉色青得嚇人,一手指著他,身子氣得發顫:
 「剩下幾天就要考試了,你……你還敢去露營。」
 說完,幾個火辣辣的巴掌迎面而來,他默默的跪著,任由父親拳打腳踢,他的身子壯,他想他承受的住。
 「不肖子,養你這麼大,就巴望你考上大學,沒想到你這麼沒出息。」父親越打火氣越大,索性拿起木棍,沒頭沒腦的猛擊而下,口中不住罵著:「打死你算了,跟你媽一樣早死,省得煩我。」
 他猛地站了起來,兩手緊緊抓住木棍,眼睛似要噴火般地瞪著他父親:
 「不要罵媽媽,就因為媽死得太早,我才會想脫離這個沒有溫暖的家,爸,你怎麼打我都可以,但是你不可以罵媽媽!」
 父親被這突來的舉動愣了一下,隨即滿臉怒容,一棍揮了下去,狠狠地擊中他的頭部,「哇!」的一聲,他吐出一口血,父親也嚇了一跳,趕忙丟下木棍,扶住了他。
 他下意識的一把推開父親奪門而出。外面正下著雨,他迷迷糊糊地奔跑著,不管父親在後面的呼叫聲。雨越下越大,他在狂風暴雨中沒命地跑著,每一豆大的雨點像針般地刺得他疼痛不堪,但他依舊咬著牙向前直奔。
 在安定路五○四號,他停住了腳步,或許那個女孩能了解他心中的痛楚,但是,和她只不過是萍水相逢……頗猶豫了一陣子,才伸手按下門鈴,對講機裡響起女子溫柔的聲音,他心跳了一下,會不會就是她?
 「喂,找誰?」
 「喔,請問戴琍麗在不在?」
 「戴……琍麗?沒有這個人 !」
 「不會吧!」他有點顫抖著,口齒含混地追問:「她親口告訴我說她住這裏的,她大約十八、九歲……」
 「對不起,你大概記錯地址了,我們這裡姓賈。」
 大雨傾瀉而下,一記記轟隆作響的雷聲,似在敲打他底心靈,那個女孩竟然欺騙他,而他也會幼稚的上當,難道,社會上相處竟只是表面上的虛假?他撥了個電話給林登成:
 「登成,我是若堅,我們去露營的女孩子裡,有沒有一個叫戴琍麗的。」
 「戴琍麗?沒有啊!」
 「就是穿紅衣白外套,臉上有一抹很甜的微笑……」
 「若堅,你發神經啊!這次去露營那有女孩子穿這樣的,喔,可能是別個活動隊的,我幫你查查。」
 「算了,不用了。」
 他「 」的一聲掛斷電話,整個人幾乎虛脫,獨自走在滂沱大雨中。
 戴琍麗,妳為什麼要騙我?爸,為什麼你總不聽聽兒子的心聲?徐若堅,為什麼你永遠不能快快樂樂地過日子。他在心中痛苦地思索著,每個疑問都毫不留情的絞扭著他的神經。
 去他的聯考,他大喊一聲在風雨中死命的奔跑,直奔到渾身無力,才頹然地倒在一座墓前,雜草蔓生四處,墓碑已有些模糊不清,狂亂的雨殘暴的怒打而下,他緊緊的抱住墓碑痛哭,眼淚如黃河潰堤。
 朦朧中,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張———慈和的面容,略為斑白的頭髮掩不住愛意,她輕輕的撫摸著他的頭。「媽!媽!」他歡欣而急懼地喊著。突然,那個人漸漸遠去,帶著一臉的依戀不捨,漸漸的飄遠而去,直至虛無縹緲。他悲悽的狂喊:「媽!媽!你不要走啊,媽……」儘管他再怎麼哭喊,逝去的影子,卻不再回來,只留下惆悵的他在肆虐地風雨中發出低啞的乾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