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時十分,再有五分鐘車子就來了。
剛剛和張翰林在一起的平靜已經過去,我漸漸感覺悽惶不安起來,就像春天,剛剛還是萬里晴空,現在已經陰雲四起,漸漸颳起了東北風。
不管怎樣,我的決心已下,今天必定要同她說個明白,再拖下去,不難會累出病來,將來大學之門也別想進了。
我打算第一句話就說「我喜歡你!」在我看來,這是唯一最誠懇的話,不含任何挑逗的味道,並且能夠明白地表現出真實的迫切和坦率的脾氣。但是她會有什麼感覺呢?她會因為我的唐突而驚嚇或不悅嗎?憑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而且對她來說,我是個完全陌生的人,這是我早料想到的。但這麼多天來的準備,我卻再未想出更好的開場白。不善言詞是我的缺點!
翰林說我將會沒有勇氣開口而臨陣退縮,我現在也有一點信不過自己,萬一她真嚇得張目結舌或拔腿就跑,那該多尷尬!
「管它的!船到橋頭自然直。」每當我想不出所以然來,就這麼安慰自己。
路那頭傳來隆隆的車聲了,我停好自行車,伸長脖子,走到路中間去看。
是卡車!
我失望的垂下頭,而就這一瞥,我似乎看到了紅色客運公車,我馬上舉頭望去。果然,就在卡車後面。我興奮地走回路旁,忽然急亂起。
我就要看到她了!一想到這樣,益發亂了方寸。去年我就曾在此地遇見她,那天,我買了糖要回家時,她下車來,那溫雅、堅忍帶著些許沈鬱的氣質,配合一襲飄逸的身影,我迷惘了。我感謝上天給我的安排卻又有幾分忿怨不平:我慶幸自己又遇見她,讓我知道她在XX職校就讀,而另一方面,我是怕見到她的,她給與我的奇想太多了,令我覺得不自重而有嚴重的罪惡感,甚至覺得自己在墮落。
我抑制著自己衝動的情緒,我不能因為一個女孩子而荒廢功課,我想忘了她:為自己,為父母,我盡力想忘卻她,然而一切的決心卻都是枉然。
卡車過去了,公車隨即停下來,車門打開。我扶正下滑的眼鏡,睜大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看到了幾個女學生———但都不是她。
這下可又是上天的安排?她常是晚回家的嗎?我沮喪地望向路的那方,多希望能有奇蹟出現。
下班的車是七點五十分。東北風颳得更緊了,不知是不是雲層太厚的關係,今天的夜顯得特別早臨,田野上漸漸亮起了稀落而昏黃的燈火,夜神又開始一件一件為宇宙披起他的黑紗;當路燈也跟著亮起來,夜的氣息就更濃了。
我望著灰蒼的天幕,不禁突感悲楚起來。我想起那次翰林有意無意地唸那紅樓夢裡的幾句詞:「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為何心事終虛話?」此時更叫我感慨了。
四年前,假如沒有那次的機遇,今天的我或許還是個無憂無慮的中學生,我能夠想像出過那種日子的愜意!然而,在那奔放著五月熱情的校園裡,我畢竟遇見她了。那時,國一的生活就快結束,在運動會的喧嚷中,她溫雅、堅忍帶著些沈鬱的氣質和那一襲飄逸的身影突然跌入我的瞳孔,一時,那直覺的感應便微微地觸動了我的心弦。天哪!我有多大?我懂得什麼呢?然而,我的靈魂卻真實地為她而迷惘。
最初,也許她在我年少的心目中只是一尊異性的幻想所塑成的偶像,一段時日過後,我忘卻她了。然而,我不禁又要把一切的因素歸於上天的安排:那年暑假,頂著炎陽在田裡工作的我,又看到她了!於是我的心再一次受到猛烈的震盪。她孤單地在我斜對面的田裡工作著,我衝激的情緒,直迫使我去接近她,但另有一股更強烈的害羞和自卑卻阻遏了我的前進。就這樣,我不能明白自己在幹什麼,我不時抬頭去看。那優雅的姿態,吸引著我的目光,攫獵了我的靈魂,吞噬著我的思維。直到中午時分,她那飄逸的身影隨著田埂的延伸而漸漸離我而去。我凝視著,一層層的迷惘再次包圍住我……。她終於走進離我家約個把公里的大竹圍裡。
我久久不能定神,然後我大驚起來:難道她就住在這兒,是同村的人?
我怎能不說這是上天的安排?
更叫人訝異的事發生了:中飯後我到屋後竹蔭下乘涼時,她如幽靈的身影(我不禁要這麼說)又出現了,這次離我更近,就在我家屋後的水溝岸上,捲著兩條藍色褲管,低頭巡視著溝中的水流,純樸而恬雅;南風扶起她烏秀的短髮,一絲絲,撩撥著我的遐思;一絲絲,牽縈著我的生命。
二年級一開學,我想盡種種辦法去了解她,於是我知道了她是高我一年,XX班的學生。以後,我總是情不自禁想看到她的名字,但我還是抑制著自己。
※
七點了,天地已陷入夜的黑幕,東北風仍颳得緊,商店那頭傳來陣陣的笑浪,這些農人們似乎特別珍惜這一天來僅得休息的時間。一想到裡面笑浪的溫暖,我更覺不勝寒冷起來,但我不能進去,裡面會有認識我的人,他們會奇怪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選在路燈下駐腳,這兒有個大草堆,能擋些強勁的風。我望望家中的燈火,家人大概吃過晚飯了吧?我出來的時候,說要到同學家,媽和奶奶大概不會掛心我;爸回來沒?想到爸爸就叫我覺得慚愧,三個兒子都長這麼大了,還讓他每天早晨五點多就出門,晚上七、八點才回家。還好大哥大學畢業後當兵就快退伍了。對於家,大哥是極富責任感的,他至今還未交女朋友就是這原故。至於二哥,我不願多提他,他現在又出去「疊磚仔」了吧?家對他來說只是個歇腳站:白天賣豬肉,這原是極好的,但他好賭成性。還好他有點良心,自己的錢輸光了就撂開手,不敢動父親的血汗錢。但是我多麼懷疑他生命的價值?
我永遠忘不了那次的衝突,大哥那總想製造家庭愉快氣氛的笑臉,一反平常地顯得嚴肅而沈重,他對二哥說:「老二,你高興做什麼,我或許無權過問,但是希望你能夠想想這個家的狀況,想想我們的老爸吧!」然而二哥的眼光卻毫不在意地移向門外,冷冷地說:「想老爸什麼?想他做牛做馬地賺錢供你們讀書嗎?」我一直是堅強的,但那天我流了眼淚。
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了二哥?我覺得家中老有驅不散的陰霾,我是深愛我家的,但我的愛卻只能化為一股又一股對它的憂慮。
我對不起父母,至少我現在就違背了他們,這四年來,我把寶貴的時間大半浪費在一個未曾相識的女孩子身上。是的,憑父親一人的勞力供給大哥和我讀書,又要支持這個家,實在太苦了。然而我卻張著大口吞飲著父親的血汗而怠懈過日,我何其不孝!
翰林說得對:「還敢說你忘不了她!我問你,你想忘掉她嗎?」是的,我根本是怕忘了她,我克制得了自己別去見她,卻無法克制我的思想。每天每天,我想她的背影,想我跟她相遇的日子,甚至想到與她相聚在一起。「你完全是在作夢!」翰林說的。但是我克制不了自己不去作夢!
國二下學期我突然神經質起來,我怕極了她畢業。她不是升學班的畢生,萬一畢業後沒升學,必定會跟一般女孩一樣到工廠去。我討厭她生活在那種複雜的圈子裡,也許,以後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那段日子,我總是恍恍惚惚的,直到某天在圖書館看到她在埋首K書,心裡才稍覺得安適。畢業後,偶爾還能在田裡看到她,於是希望又充塞我的心胸,我告訴自己要好好讀書,考個好學校,別叫她看不起我,雖然我還是花費很多時間幻想,但我還是順利上了高中。
誰會料到高中的功課是那麼緊呢?由於心理上的障礙,我的成績便一蹶不振,我下決心忘掉她,但是就如翰林所說的,事實上我每天想念著她,就像怕丟了一件寶物,叫我每天要記住它所藏的位置。
※
想到高二下學期以來這些日子,便覺一片空虛而不切實際,那是怎樣一段日子啊!我雖是長在人間,與人們過同等的生活,事實上我是深陷在地獄裡的;惡魔在啃嚙著我,把我的血肉、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肝,拉扯到好遠好遠的八方,我便是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骸,只賸個乾枯的骨骼,那也是死的!我不再有完整的思想,而是一連串片片落落的,騰空的魘夢,我老是在不急不緩、不駭不寧的蒼海中橫浮,盪悠悠,又彷彿無繫的飛絮,飄盪在迷離的幻境之中。(未完待續)
變了調的歌/于真
- 2008-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