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了調的歌/于真

  • 2008-10-27
 (續昨)三年是多麼易過啊,她又要畢業了!即使她會就讀專科學校也必定要進入社會去。過了將近四年,我對她的感情益發堅實,漸漸也懂得一些利害關係:像她那樣的女孩,進入社會後必將受到許多男士的包圍;當然,比我好的人是不可勝數的。我惶恐了,鎮日都感到不安,想念的心情也更迫切。我想,我已經長大了,該是找她攤牌的時候了吧?在我一些雜紙上也出現了她的名字,那正是我出自內心深處的吶喊,誰能了解在與日子搏鬥掙扎的痛苦呢?猶整日渾渾沌沌的過去,留下的是一片空茫茫的缺憾。
 「張如雁是誰,嗯?」有一天,翰林指著一張試卷詭異地問我。卷上是我在心亂時留下的塗鴉,其中就有一片是她的名字重重疊疊組成的。
 我看了看他曖昧的眼神,不覺有些好笑?他小說看太多了,也許這正是他擺出前輩神態的原因,好像他是個過來人,經驗老道。
 隔天,我把事全告訴了他。他還是擺出那副老前輩的神氣,若有會心地聽我說完。我知道,表面上他一副慎重其事的樣子,其實他心裡竊笑著我的幼稚和迂腐,但我唯他可以奉告,我相信他會給我一點幫助或意見,因為他自認經驗老道。
 他在我的試卷上寫了西廂記的兩句:「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仍是一本正經,其實我看著他強抑在肚子裡的竊笑。他是衝著我這兩年來的健康狀況而寫的,我常是拖著偏頭痛的倦身子來上課,他就以帶著揶揄的玩笑口吻說:「先生,需要我為你挖個墳嗎?」
 他表面上不贊成也不反對我去認識她,但他說我必須快些解決,其實他應該明白告訴我,他是支持我去找她的,只是他也考慮到我的後果。他怕自己成為罪人!
 「既分了心,你還想考大學?」他說。
 那晚上,我舒服多了,心裡的話說出去就有這好處。
 月光下,初春的夜已有蟲鳴蛙鼓的點綴,我在曬穀場踏著自己的影子,叫清涼的月光洗濯我疲憊的露魂,照徹我久蟄的心屝,我幻想和她在這樣的神境裡並肩徜徉和那無數無盡的低切私語。
 我望著那熟悉的大竹圍,恨不得生一對翅膀飛去,我要停在她的窗前,對她傾訴我的戀愛,那該是多美的一刻!我突發奇想:若我今生能有那段生命,就可以即刻死去!
 「我一定要去找你,我要跟你說明白。」我幾乎叫出口。
 隔天,翰林陪我去找指導老師,雖然我已決心要去找她說開來,卻還是願意聽聽指導老師的意見。
 我好嚴肅地說話,除了挺起胸,再抿著嘴。我必須故作深重的樣子,我最怕的,莫過指導老師當我的話是兒戲。
 指導老師先露個笑,吸一口菸,皺起眉頭,一團菸圈消散,我重新看到他那難看的笑容。疑難,揶揄,同情,安慰種種複雜的表情在他臉上交織著。
 「我覺得你太美化她了,你認識她嗎?———是啊,也許你認識她後就不覺她這樣好了。」他收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完這話,那笑容又出來了。
 「這麼說,你贊成我明白告訴她,先認識一段日子?……」
 「哦,不,我沒這意思,你那裡還有時間呢?你不知道,那要花太多時間了!我知道你不只是想玩玩。」
 我直挺在椅子上的半身,隨著這句話而頹了下去,眼皮撐太久,這下目光真黯淡起來,甚至頭也撐不住要下垂。
 「可是我現在一樣讀不下書,與其這樣迷糊過日子,不如……。」
 「不會的,相信自己!你會忘了她,下定決心!」
 「四年了,我何嘗不這麼想過。」
 「江再春,我們男人有點好處,看得開放得下,因為我們有遠大的抱負。你將來遇到的風浪更多,別把這小事看得太重,等你上了大學遇到的女孩子才夠多呢……。」他說到「小事」這字眼的時候,眼睛竟眨都不眨一下。」
 我再沒精神談下去了。
 指導老師繼續說他的高論,他把目前交女朋友的害處和一些人性相處的道理一一列出來,幾次叫我心服口服,但是當我一想到她的時候,便又徬徨起來。
 翰林陪我走出指導室,臉上逼出一絲又苦又澀的笑來安慰我,我還以一臉更苦更澀的。
 校園裡,魚池邊,柏樹旁,草地上,到處是埋首啃讀的學生。有獨自的,有交相討論的,他們顯得多悠閒,多自在。我羨慕他們,多希望自己也能一心去讀書,將來考個大學,一切順順利利的多好!但是我不能,我如何去抹煞她在我內心的影子?
 翰林盡量以他的微笑來使我輕鬆,但這對我來說已是一種負擔,我的皮肉是鬆弛的,我實在沒力氣還他的笑。
 我的決心是動搖了,我寧願沒有去找指導老師,他的話使我陷入最最痛苦的困境;我是要考大學,但也不能失去她,她就快畢業了呀,她有二十歲了吧?等我上大學再去找她,恐怕太遲了。
 那晚,我看到鏡子裡那張憔悴的臉,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兩隻無神的眼睛,修長的臉頰。翰林說我瘦了,果然不錯,那濃密的眉毛一根根七橫八豎的,毛茸茸的鬍鬚(是的,我長了一道明顯的小鬍鬚)也歪七扭八。我想,死刑犯也不過如此吧?
 我整夜幾乎沒睡著過,一夜的雨聲,滴滴嗒嗒的陪著我這失眠的人,好像是在為我哭泣歎息。這樣的思愁,真如是「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早晨第一節下課,我跑去找翰林,把一夜的痛苦告訴他,他竟一臉狐疑地瞧著我打趣說:「看你這傢伙,真裝得下那麼多感情嗎?小心你要炸破了!」
 吃了中飯,他喘著氣跑來看我:
 「再春,忘了她吧,除非你不考大學!」我萬萬想不到他會這麼說,什麼事使他這麼激動?那股洶洶的氣勢和斬釘斷鐵的口氣,像一把巨斧迎頭劈了我一擊,我渾然了。
 「再春……,我一早上都在想你的事,你看看你這具活屍吧!忘了她好嗎?為了你的將來,為了你的父母!」他的口氣軟了下來,我被一擊的創傷也開始劇痛,淌著鮮紅的血。指導老師的話已夠叫我悽楚的了,翰林又突來這一擊,他們不是在逼我上刀山嗎?他們一點也不能體會出我的痛苦嗎?
 「我知道,這世上沒有她或沒有我就沒事了!」我頹喪地留下話,返身要進入教室,翰林卻嚇得跳起來,一把拉住我。
 「你別傻了,你們誰都沒有罪,一切一切都是你幻想出來的。」他頓了頓,看我轉過頭來,又恢復他老前輩的口氣:「痴情種,看樣子我是幫不了你的忙了……。這樣吧,快月考了,你定下心來好好K它幾天,月考後打算如何,再由你去,如何?」
 我看看他,打心裏有一絲的喜悅升起,彷彿在茫茫大海中隱約發現了一座蒼翠的綠島。我正需要這樣的話,在那種情況下,我自己的意志似乎是不夠的,我需要有人支持。
 「翰林,你願意聽我的遭遇,這便幫助我了。」我笑笑說———一點也不勉強的笑。
 「可是,如果她對你並不感興趣;或你實在不可能得到她呢?」他皺皺眉,側過頭來,彷彿一位老公公在探他正賭著氣的小孫兒。
 「如果那樣,再纏著人家也沒意思是不是?恐怕還會造成兩人的痛苦。所以,我不會的。我也有自尊,懂得廉恥。」我早就想到這層了。
 ※
 時間終於到了,七點五十分,我默默在祈禱著。
 站起來,心跳又來了,東北風仍颳它的,商店那方傳來的陣陣笑浪已不再受我注意。
 我漸漸有些遲疑起來,事實上,我仍在想我的第一句開場白,我太天真了,老是相信會出現奇蹟,相信上天自然會讓我們聚在一起。
 隆隆的車聲又響起了,在黑暗裡,燃起了一把巨大的希望的火炬,彷彿這天地一下子都被驚醒了,萬物都翹首在等待這緊張的一刻,當她下車……。
 果然有她,我兩隻手在褲邊擦了一下手汗。
 她身邊有一位同學,她們在竊竊說著話,她忽然笑了起來,嘴唇微微地張開,我的心便像中了一支箭!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麼充滿著韻味,眉宇間自然有一股堅忍的沈鬱,像一朵悄然綻放的菊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