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地區,古老的馬路,古老的屋子。
屋子的主人雖然也接受了古老的傳統,畢竟是活在一個新的時代中,不免沾染了幾分新的氣息,變成半新不舊式的家長。而新的一代卻更新,只是還不曾新得成為傳統的背叛者。
傳統的聖誕節剛過去,孫家老屋中的燈綵紙飾仍在等候著新年的到來。這兩個節日,對於沒有信仰和熱情的人常常是多餘的,但人生總是少不了多餘的點綴,那些節日和那些應酬都是一樣。
照例是陰沈薄寒的天氣,空中永遠像是在下著毛毛雨,也有風,但是不算冷。西伯利亞寒流的末梢來到了亞熱帶便失去威力,好像有著這麼一件事而已!但這種氣候到底也影響人的心理,尤其在本就陰沈沈的孫家大屋中,壓得孫雲潔連氣也喘不過來。
孫雲潔是一家的長女,正在廿四歲的錦繡年華,她卻在心中把自己叫作老處女。只因她在五年前生了一場大病,病後雙腿癱瘓,此後只在輪椅上過日子。她的臉龐仍然是那樣美麗,皮膚仍是那樣白(也許是不見陽光的蒼白),聲音仍然是那樣清;但她自己知道身上的肌肉在鬆弛,眼中的光采在消失,尤其那少女的心,一日比一日老了。
現在是星期日早上十點鐘,她在廳外的平台上,端坐在輪椅中,面向著凌亂荒蕪的小花園,似乎在沉思,又似乎什麼都不想。她已經這樣默坐了半小時,彷彿整座屋子裡只賸下她一個人———不,彷彿整個世界只賸下她一個人了。
一陣風吹過,傳來隱隱的樂聲。
她慢慢垂下眼皮,睫毛被什麼東西潤濕了,但脊骨仍然是那樣挺直。
廳中傳出重濁的腳步聲,加上地板的咯咯吱吱響,雲潔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奶媽來了。
這好心腸的嘮叨的婦人,手裡抱著一條毛毯,氣勢洶洶地走來。她的眼睛像探照燈,馬上瞥見壁上的照片(十年前的孫家全家福)傾斜了,於是咕嚕著伸手把它扶正,然後又踏著操兵般的步子走出平台,大聲說:「怎麼大清早就坐在風地裡!誰把你推出來的?」
「誰!誰!」她伸手輕掠髮間,並不向老奶媽看上一眼,「難道不可以是我自己出來的?難道我一定要別人推著才能走?」
老奶媽馬上軟下來了,走近她,溫柔而細緻地把毛毯蓋在她椅上,低聲說:「雲潔,天冷呀!」
雲潔的心也軟了,摸摸老奶媽的手,說:「奶媽,你幹你的去,別管我!」
「我的事就是照看著你們呀!雲慶一早就跑得無影無蹤,雲蕤剛起來,你,我知道你愛靜,可是我不能讓你受寒……」
「奶媽!」雲潔伸手輕撥,慢慢地轉過輪椅,望著那親如家人的外人。
老奶媽面冷心慈,最怕這一類激動的場面。她連忙轉頭,假裝看著那一堵矮牆,彷彿牆上突然有了什麼新奇的東西。
廳中的地板又響,這一次的節奏輕快得多,幾乎是跳躍式的,然後忽然眼前一亮,跳出一個身穿杏黃鬆身毛衣和淡咖啡緊身長褲的少女,像跳芭蕾舞似的來到平臺上,向著院子裡作了幾次深呼吸,吐出歌唱般的聲音:「多好的天氣!真想騎單車到郊外去玩一天!」
雲潔的臉色倏地變了。
老奶媽輕輕搖頭,輕輕嘆息,知道自己留在這只有壞事,轉身走了。
這少女叫孫雲蕤,是這家的次女,十九歲的錦繡年華,青春和美麗使她有些任性,也不大知道體貼別人。她根本不留心自己說的話,也沒有注意到雲潔的反應,卻抬頭向著院子裡的一棵樹,大驚小怪拍著心口說:「雲慶,你在做什麼?啊呀!爬得這麼高!」忽然回顧雲潔,「雲慶不怕我,你也不管管他!」雲潔把輪椅略為移動了一下,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一個剛剛成熟的童音從樹巔飄下:「哈!你們看我這一抬……」
雲潔仍著然一動不動地坐著。雲蕤則雙手掩眼,表示不忍目睹。
樹上突然墜下一團黑影,著地後又彈上了平臺,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粗眉大眼,渾身是勁。他指手劃腳地說:「我量過那株樹,足有十五尺。羅賓漢也不過這樣吧!」
雲蕤顯然對這個弟弟很友愛,低聲說:「雲慶,可別讓媽媽看到!」
雲慶一側身坐在平臺邊緣,一條腿豎起用膝蓋承著下頷,另外一條腿垂下去盪呀盪的,滿不在乎地說:「只要不讓爸爸看見。媽媽呀!她就只愛嘮叨……」
輪椅上的雲潔終於忍不住了,說:「雲慶,你那裡學來的這一副太飛保?」
「還不是那個什麼亨利!」雲蕤說:「兩個天天在一起玩。」
「雲慶」,雲潔擺出大姐的架子,嚴肅地說:「千萬別再跟這種人來往了!」
雲慶一抬頭,正待抗議,忽然跳起身來迎向客廳那邊走去。
是這一家之主孫紹甫搖搖擺擺地出來了。他是個典型的舊式中年商人,看上去似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連走路的姿勢也是隨隨便便的。廳中的地毯年高德劭,在必經之處有了個拳頭般大的破洞,別人都能習慣地繞洞而行,只有他永遠記不住,現在又把腳尖伸到了洞裡,差一點就絆上一跤。
幸虧雲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個箭步趕到,把紹甫微胖的身體扶住,說:「爸爸,你怎麼老是忘了?」
孫紹甫無所謂地搖搖頭,來到了平臺上,對兒女看也不看,彷彿他們並不存在,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存在。
雲慶對他的父親看了一會,忍不住說:「爸爸,我想……」
紹甫還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東看看,西望望,說:「唔,禮拜天」。
雲慶囁嚅了一會,終於壯起膽子說:「爸爸,我能不能借用你的車?」
紹甫簡單地問:「做什麼?」
「亨利他們約我到郊外去。」
「坐公共汽車好了。」
「不行呀!爸爸,到郊外去總得坐私家車……」
紹甫突然轉頭,嚴厲地看著雲慶說:「豈有此理!」
雲慶馬上低下頭去,不敢做聲。
女孩子終究不同,雲蕤忽然湊近紹甫,撒嬌地說:「爸爸,你帶我們大家去玩一天吧!我們很久沒有全家出去了。」
紹甫大搖其頭,訴苦似地說:「你們真不懂事,我辛苦了一個星期,今天得好好休息,你們要去,自己去好了。」
雲蕤有點失望,咕噥著說:「誰不知道自己去!可是……」她不再說下去,搭訕地彎下腰替雲潔牽扯著膝上的毛毯。
於是有一段冷場。
牆外傳來欲揚又抑的叫聲:「雲慶!孫雲慶!」
雲慶想答應,看了父親一眼又忍住。
恰好紹甫大概是站得厭了,也不知他聽到了叫聲沒有,搖搖頭轉身走向廳內,無巧不巧,又絆?了地毯的破洞,卻只踉蹌了幾步,咕噥著走向廳後去了。
「雲慶!」牆外的叫聲更高也更近。
雲慶回叫道:「亨利,你進來!」
雲潔和雲蕤還來不及阻止,已見一條人影攀上了牆頭,隨即一躍下地,又一躍上了平臺。她們都認識這個亨利,卻不願和他招呼,只當作沒有看見。
亨利是一個典型的太保,長頭髮,小褲管,肩膀一聳一聳的,雙眼滑溜溜亂轉著望向兩個女孩子,輕薄地一撇嘴,說:「雲慶,你從來沒有給我正式介紹過。」
雲潔凝重地望著天空。雲蕤卻面對亨利,向他瞪著眼。
雲慶尷尬地說:「這是雲蕤,這是雲潔」。又指指亨利,「這是亨利,他會駕車,會開槍,會跳最新式的舞,會……」(未完待續)
老人與大姐/壬 癸
- 2008-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