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在我心底已經被埋葬了好幾年!我一直以為自己以一項犯罪的行為,不但沒有什麼可以向人坦露的價值,反而應該是羞以啟齒,恥以敘述才對。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從青澀到對世事的漸次洞明,我的想法改變,從有所顧慮而坦坦然,而時時有向人吐訴的衝動,而到現在更是情不能自禁。
一九八四年,我那永遠拖拖拉拉、老是不願意一口氣把它唸完的臨床心理學碩士課程,進入一個最艱難的階段。課程的規定是兩個半月之內,必須走訪兒童精神病院、青少年矯正所、婦女監獄,做成二十四個個案報告,內容除了有關被訪者的個人資料之外,最重要的是對其行為的分析與剖釋。
一般人總以為宇宙間太空的一切最是奧妙神秘。其實,自然界的真實永恒不變,只待人類去發掘,而人類心靈裏的真實則是深邃難測,是不定、是捉摸不到的。它好像一灘幽邈泊動的湖澤,從湖面上所反射出來的,在有意無意之間,已不是真實內在心靈裏的自己,而是蒙上了一層迷茫的細紗,折了角度,扭曲的,甚至是與原來定會相反的一幅幻象,每個人都有能力藉著語言與舉止,故意折射自己,使別人測察不到真實。所以人際的關係錯綜複雜,世界上的事情撲朔迷離。
寫上最後一篇報告,我心力交瘁,踉蹌地步下心理學系大廈的台階,舉眼對著存在於雲深不知處的造物者,不禁怨恨地責怪起來,我責其不仁,把人類的心靈製造得如此複雜,以致於使世界永遠無法掙脫出自我煩惱,痛苦紛爭,乃至於戰亂等一切一切的災難與桎梏。也許是用心過度,我的一顆心濕淋淋地被浸泡在對這受苦人世的憐憫中,意志消沉得無法振作。這是與我的本性相悖的,我一向就是開朗躍悅,喜歡春花秋月,喜愛人們的言談歡笑,現在竟然因為這些個案如此赤裸裸地呈現出人類心靈深處的黑暗糾雜,使我變得萎靡悲觀,難道我不適合走這條路?我一再自問,一再不得答案。最後我把幾本厚厚的參考書擱在滿積塵埃的書架最上層,拍拍手告訴我的另一半說,我已不能再費力去揣摸一溷一溷的人心,我需要來一次旅行。
他瞪著我,嘆了一口氣說:
「這是第三次了,太太,你老是找藉口阻止,想重溫舊夢,旅遊事業有什麼好搞的?」
我說出好多理由,纏住他不放,最後他煩了,終於說:
「算了!算了,去吧!要阻擋你也不見得有效,去吧!只要不飛走就好。」
得到同意後,我馬上老馬識途地籌備與拉人,拉足十人以上組織一個旅行團,自己就可以免去機票費。這是我為什麼老是樂此不疲,老想重溫舊夢的原因。
那一年春末,我就帶著十個人員,所住的小城經芝加哥飛往東南亞諸國。五月的南亞,都已是流汗的季節了。我囑咐大家切勿攜帶厚重的衣物,頂多一件毛衣或一件風衣即可。所以每個人的行李都是簡單輕鬆,打開皮箱差不多就一目瞭然。為了表示對他們加入旅行團的謝忱,我送給每個人一只泛美的藍色帆布手提袋,連同我自己也來一只新的,一共十一只,全部一個樣式,只是名牌上的字不同而已。我告訴他們上飛機前可以把它交給飛機運送,下機以後領出來,提在手上很方便。這是我前兩次帶人旅行時沿用下來的作風。這樣做使我在無數個龐大人雜的機場內,能迅速地集攏我的人員,另外還有一個秘密的理由是,如此一來,使我在頻頻回頭招呼我的人員時,看到那一列式的手提袋,使我飄飄然有一種領導者的意識自心田昇起,使我在倏忽間似乎舔到只有在少小玩樂時,扮演英豪女將的那種甜美的滋味。
團員裏有一位寡婦,兩位沒有結婚的老小姐,一個單身漢,加上三對夫妻。我比較熟知的僅是一對退休的教授夫婦,那個教授是丈夫過去的同僚,和曾與我共過事的那個寡婦。其他七個人都是輾轉由別人介紹來的,互相之間並不諳底細。不過整體看起來,這是一個平平凡凡的旅行團,大家因緣聚會,相互為伴,準備共度一段異域遨遊的逍遙時光。如果勉強要說出這個旅行團特別的地方的話,那麼老小姐中的一位名叫道娜的,可以說是比較突出的一個。她喜歡說話,喜歡表現自已,話題總是落在她自己的身世背景方面。第一次她在電話中向我探詢旅程詳情時,就像倒整籮筐豆子似地對我說:
「我爸爸是掘礦專家,他掘過加拿大、南美、中美,當然還有美國本土很多的油礦與鑽礦,他起先很潦倒,後來在中美意外掘到一處鑽礦,從此就發跡了。可惜後來他死了,我的母親不久也死去,我哥哥和我各得一大筆財產,我哥哥現在在紐約經營一家很大的貿易公司,錢多得不得了……」
我嗯嗯呀呀應著,心想她這麼喜歡炫耀自己的家世與錢財,這一路旅行下來,不知要為她自己惹來多少人的討厭。及至我為了更進一步向她解釋旅途上的種種,到她住所去訪問,看到她那不怎麼高級,甚至可以說有點粗陋的打扮與居住環境等,迷惑突然罩上心頭。不過我是下了決心暫時不研討人的心理與言行的,所以我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至於其他的人,差不多都是平平實實的,可以說乏善可陳。
我循著老路線,把他們帶離美國大陸本土,從夏威夷開始,先去菲律賓,轉新加坡,上馬來西亞、泰國,繞香港,最後到了台灣。預備遊過台灣以後取道日本返回美國。
台灣,對他們來講只不過是旅途的一站而已,可是對我呢?台灣是我這次旅行的最高峰。進入國門,踏上故土,我的心情和神態與以往無數次的歸來一樣,有難以言喻的興奮與昂揚。我能自由自在地帶領一團外國朋友來到自己的生長之地,把五光十色,才情縱橫深遠的中國文明,燦燦爛爛地展露給他們看,我由此體悟到什麼?我體悟到的是台灣之無可比擬的珍貴,它是中國的一顆寶石,一塊美玉,它是我的驕傲,我的神氣,更是我的榮耀。我像一隻高空飛翔的巨鵬,在這些外人面前覺得不可一世,我變得亢奮多話,我也變得有點故意誇張的那種幽默。
我們一行人在衡陽路的一家珠寶店駐足瀏覽,照行情,類似這樣的遊客買土產的欲望很大,買珠寶的可能性則很小。雖然其中夾雜這麼一位所謂的富家女道娜,可是我並不全部相信她的話,我不認為會有什麼買賣的行為發生。總之,我知道他們僅止於觀賞而已,所以我的態度一點也不認真。
團員中的倍斯太太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把先生叫到身邊,低語了一陣子,然後招手要我走過去,請我告訴店員把玻璃櫃中的一只玉鐲拿出來讓她詳細看一看,我當然轉告了。店員非常熱心地捧出玉鐲,遞在倍斯太太手上。玉鐲上的標籤寫著新台幣二十一萬元的數目,我把它換算成美金數字,告訴倍斯夫婦。他們只「嗯」了一聲,似乎無動於衷,我本來就知道他們只是好奇地想看看而已。這時大家都湊過來,所有的眼光全部聚集在那隻燦若明霞、瑩潤凝輝的玉鐲上。倍斯太太與其先生研討了一番,抬頭問我:
「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中國玉石的事情?」
我一聽,馬上高興地把聲音變得抑揚頓挫地說:
「中國玉石啊!嗄!不簡單噢!據說那是凝結自然界中清明靈秀之氣而成,是一種靈石。是中國婦女們心目中至高至貴的寶石,有人相信帶一件玉品在身上,可以保住青春容顏,可以健康無病,可以免除災禍……」
還沒說完,有人打岔:
「免除什麼樣的災禍?」
大家的眼光熱切地期待我的回答,我毫無困難地隨便舉了個例子:
「美國現在不是到處有槍殺搶劫的事情嗎?任何時候單獨一個人走在黑暗無人的街道都可能會遭到厄運,假使能有一顆玉帶在身上,碰到這種情形,你聽到「砰」一聲槍響了,可是只感到一震,人卻沒倒下,咦!好奇地摸摸身體各部,都好好地,就是那塊玉被擊碎了,而強盜也逃逸了,玉就是如此地保全了你一條生命,免除一場災禍。」
我故意說得神奇,他們卻聽得入迷,又有人問:
「那麼它又如何使人健康無病?」
我的靈感一閃即來,我說:
「你們不是有很多人相信身上萬一有難治的疾病,如風濕、氣喘之類的,只要長年抱一只小狗在懷裏,就可以把病氣移轉到小狗身上,而自己就會不治而癒嗎?玉有同等的功效,只是它不像小狗一樣吸收了病人的氣,自己最後變得奄奄一息,不能驅散身上的病氣,它自己並不吸收,它永遠晶瑩明麗,永遠神聖長存。」
大家一片靜默,我警告自己要適可而止,不要說得太離譜了,令人訕笑,因為看他們的樣子,好像很認真。這時道娜忽然問另外一個問題:
「那麼它又怎麼使人青春不老?」
我一時答不出話來,有點後悔自己過於誇張,我拚命要想如何解釋玉使一個女人容顏不衰……啊!有了,我說:
「好比你,假如能有一塊玉品帶在身上,它的靈氣會穿過你的肌膚,使你顯得格外明媚動人,使你在某一個男人的眼中,覺得你青春美麗,整顆心被你吸住……」
大家轟然爆出笑聲,你一句、他一句地說:
「太好了!太好了!」
我喝聲壓住他們:
「不過這一切都是傳說,玉石要真有神奇的力量還得靠當事人的自信,相信了就有,不相信就無。好了!我們在這個店裏待得也夠久了,現在請大家散步回旅館。」
倍斯夫婦聽說要走,交頭接耳地磋商了幾句,就用手勢表明,要店員把那只玉鐲包好,他們要買。我一連用兩聲輕咳掩飾自己的驚異。其他的人也都呆住了似地,與我靜靜地看著店員把那古玉鐲慎重地放進一個長方形,以絲絨製成華麗富貴的珠寶盒內,再用一小張粉紅色的有店鋪名字的薄紙包好交給倍斯太太,她先試著要塞進手提包內,後來因為盒子太大,改裝進她隨身提著的泛美帆布袋內。倍斯先生在旁簽了幾張旅行支票,再用國際通用的信用卡付清剩餘的金額。(未完待續)
玉鐲的憤怒/于真
- 2008-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