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點長空月色寒,燈明斗室絃歌讙。
每懷師表行三省,喜讀書生感萬端。
程戶坐風席正煖,驪聲震腑淚將乾。
循循教誨恩何報?唯有更爭百尺竿。
我一直把它寫在小卡片放在案頭,每遇紙片變黃,便又重新寫一張換上。它被放置的地方,隨著我身份的變化而改變。由中學時代的小書桌,而青年時代的辦公桌,直到目前的董事長大柚木辦事桌。數十年來我的眼光幾乎天天要接觸到它。每次看到它時,總會想起先生的教誨。尤其在遇到挫折喪志的時候,只要看到了它,就好像先生又出現在我的面前,用嚴厲的眼光訓斥著:「不要流淚!你看風雨雖然狂暴無情,但是大自然美麗的景色卻往往顯現在暴風雨之後。」
那年我就讀九曲堂公學校五年級。有一天正下著大雨,中午我和同學張盛貴回家吃午飯的時候,經過日人小學校,看到一群日本學童。我們一時興起就高聲唱起當時臺灣兒童流行的俚歌:「日本婆腳尻黑索索,日本子腳尻黑一餅。」同學們聽我們唱完了,都高興的笑著。因此惱怒了一位年紀較大的日本小學生。他揚言要到公學校告狀。果然大難臨頭了。我和張盛貴下午一進校門,就被任教先生岡村叫到辦公室。他以憤怒的口氣審問我們:
「中午你們有沒有罵小學校的學生?」
「那不是罵。我們只是想要戲弄他們一下。」
「強辯!」岡村先生怒吼著,同時猛打了我三下耳光。我只覺得天旋地轉,耳中似有萬蜂飛鳴一般。他命令我們兩人跪下,並且拿出繩索將我們綑綁在辦公桌腳。
我被這未曾有過的懲罰嚇得魂不附體。當岡村先生到教室上課的時候,張盛貴約我利用機會逃跑。但是我們都無法掙脫繩索。我們實在被綁得太緊了。
「盛貴!不要白費力氣了,我們逃不了的。就算逃了,先生一定更加不放過我們的。」
「那怎麼辦呢?我的手腳已被綁得血液不流通,痛苦極了。」
「忍耐吧!我想先生很快會息怒,放開我們的。」
可是我的預料不準確,一直到黃昏放學了,我們還是沒被先生放開。張盛貴早已哭泣了,我被他一感染也哭了。我心中因此開始痛恨岡村。這時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抬頭看,發現是臺籍的羅先生。他問明了我們被綁的原因後,解開我們手腳上的繩索。我們因為哭聲不停而遭受他的訓斥:「不要流淚!你看風雨……。」這句話有如千錘的力量,使我頓時抑制哭泣了。我擦乾了眼淚,和張盛貴即刻離開辦公室。我們離開辦公室門口時,正巧岡村從校園向著我們走過來。我們以為他又要來抓人了,所以都邁步跑開了。結果他並沒抓我們,而逕往辦公室進去。我們見他這樣,都莫名其妙的止步回望辦公室。這一望使我看到了在我一生中永遠無法忘懷的場面:
「是誰放了那兩名學童?」岡村咆哮著。
「是我。」羅先生回應著。
「你為什麼放開他們?」
「學童受這樣的刑罰太可憐了。這樣是違背教育原則的。今天校長不在,你更不能如此刑罰學生,何況現在都放學了!」
「清國奴!你在說什麼大話呀!」
「如果我是清國奴,那麼你就是清國奴的子孫了。因為中國古代曾經有三千童男童女到日本繁延;唐代時日本也曾經派遣留學生到長安吸收文化。這些史實不是都記載在書上嗎?真正的日本土著是身材矮小,滿臉鬍鬚的。從你的身上看來,一點也沒有土著的模樣。」
羅先生的話使得岡村發狂了。他迅即拉開自己辦公桌抽屜,拿起一把匕首,向羅先生猛劈過去。羅先生很快的舉起右掌托開岡村的右腕,化解了臉部的受擊。但是虎口卻被刀刃劃開一道裂痕,鮮血直流。岡村並未因此罷手,反而瘋狂的向前繼續猛刺。羅先生便沿著桌子迴避。等到驚動了校園,進來了好幾位先生,這場追殺才算平息。
那天回到家後,我的思緒一直無法平息。我為著讓羅先生惹來這樣的事端而感到不安,也對他那股凜然不屈的精神敬佩不已。那晚竟然因此嘗到了我人生第一次的失眠。
事後第三天,學校換了新校長,同時不見羅先生和岡村。原來為了這件事,岡村被免職,羅先生調臨近的中庄公學校,校長則調大武了。我心中感到愧對羅先生。放學後便獨自上他家去了。
「先生,為了我使您招來麻煩,真對不起。」
「這事不能怪你,你還是一個受害者哩!你叫什麼名字?」
「謝明進。」
「家住那裡?」
「無水寮。」
「今天你來我家,我好高興。雖然我沒教你的課,但是我看得出你一定是個聰明學生。你將來畢業考不考中學?」
「我想考商業學校,可是我一定考不上。」
「為什麼?」
「因為我家沒電燈,也沒書桌,不能利用晚上複習課業,所以一定考不上。」
「這個好解決,從明天開始,你每晚吃過飯就揹上書包,帶條棉被到我家來溫習課業好了。」
先生家中有一間十片榻榻米鋪成的房間。房中一盞垂吊加罩的電燈。燈下擺放著一張紅色長方形矮桌。我第一晚進去的時候,桌旁早已圍坐著五位埋首讀書的學童。先生見我來了,並不說話,只示意我在一處空位坐下。我戰戰兢兢的拿出書本複習。
每天晚上先生都抽出時間為我們上課。科目除了學校必讀的之外,還加上漢文習作。他教學嚴格,我們一定要按時作息:七點開始,十點就寢,早晨五點起身早讀。大家都嚴守規定。遇冬天早晨寒冷,則披上棉被苦讀,絕不偷懶。所以每人畢業後都很順利的考取自己理想中的學校。
年少的時代思想單純,只知道聽先生的話,一心以考取學校為目標。待年長後,我在感激受栽培之餘,便對先生何以要在住家特設一房間,年年不斷的供給有志升學的貧苦學生讀書,以及要免費教導學生,並傳授漢文種種動機感到興趣。我想先生必定有著特殊的因素才如此的。這一因素便是我多年來極想揭開的謎題。
先生生日那天,賀客之中另有兩位是他的學生。一位是正任國中校長的張文華,一位是在國外經商的陳信義。他們和我同樣都曾經在先生家中夜讀,只是受教時間不同罷了。先生見我們三位門生為他祝壽,高興萬分。特別邀我們夜晚再到他家共酌。我們三人都高興的答應了。
我們師生四人共圍一桌,邊飲邊談。談到共同往事時,更感興奮。我伺機向張、陳兩位校友提議各人說出自己最感念先生的事蹟,他們都欣然同意。於是由我先向兩位敘述當年先生、岡村以及我三人之間的故事,接著由陳信義講述他的經歷。他說:
「我入學的時候由先生任教。直到四年級改由日籍女教師大川指導。我突然變得喜歡逃學。有一次又逃課,被大川先生發現,她勸我回教室上課,我不但不聽,反而爬到大樹上,故意讓她抓不到。大川先生無奈,便請來先生。我看到先生來了,便乖乖的溜下樹,先生從此便叫我加入他正在訓練的野球(棒球)隊,並且訓練我當投手,有一次在一場和鳳山隊爭奪冠亞軍比賽中,我忽然怯場,向先生表示不願投球,先生說:『你心中只要想著一定會贏,那麼勝利就一定是你的。』我聽了先生的話,信心大增,果然戰勝強敵,為九曲堂公學校贏得第一次郡內冠軍。我成了勝利投手,感到光彩無比。」
「先生,您還記得昔日那場緊張的比賽嗎?」陳信義充滿快樂的眼光投向先生臉上。
「當然記得。」先生滿意的微笑著。
「張校長,我的故事講完了,現在該你來講了。」陳信義說。
「我是繼承先生衣 的弟子。我常常覺得自己沒有先生那種誨人不倦的精神而慚愧,最近有位任教都市學校的姪兒到舍下閒聊,使我更覺得先生的可敬。閒聊時我問他:『你夜間還要為學生輔導課業,實在熱忱可嘉。』『我是為了賺補習費呀!……。』」(待續 )
風雨之後總是晴天/乃欣
- 2008-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