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我再把目標投向先生:
「先生,當年您為什麼要特別照顧學生?為什麼不怕頂撞日本人?」
「這話說來其淵源就長了。」先生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說:
「我有個舅舅,喜好喝酒,經常自己釀酒喝。在我九歲那年,有一天他被日警發現了。警察要綁他到派出所毒打,我向警察哀求釋放舅舅,不料自己反而挨了那警察的巴掌。當時我不顧自己年弱,奮身反擊,並且大嚷:『你腰佩那把長刀欺壓人,我不怕。你那把刀是錏片做的,我將來要佩一把比你更好的讓你看!』從那事件以後,我便發誓決不向惡勢力低頭。……我六歲時母親亡故,我和父親相依為命,常常隨父親下田工作。每年秋天,下淡水溪曹公圳引水口,總要築起一道攔水壩,必須動用牛車搬運大量石頭,我便隨父親的牛車下溪撿拾石頭。我的動作敏捷,致使父親每天搬運的石頭都比別人多,為父親多賺了錢。父親一高興,便常常炫耀給同伴們聽。這時他們便會說:『福亮哥!這莫怪啦,你加一個猴腳猴手的囝仔,我們定著拚不羸你囉!』我聽到大家稱讚我,心中好高興,便立志凡事不願輸人家。有一天我正在撿石頭的時候,忽然想起石頭人人瞧不起,但是它卻質地堅硬,只要數量一多了,集中了,便能防洪、築壩,用途很大,於是便自己起了別號『石光』……。」
「青少年時代,我經常一面放牛,一面躲到樹蔭下用功讀書,準備投考師範學校。當時父親曾嘲笑我說:『我看你考不著,別日只有做羅漢腳仔的份。』我說:『阿爸,我一定考得中!』父親又說:『你如考著,我甘願做你的吐望(奴才)替你提腳網(衣箱)到學校,送你入學。』我說:『好!』從此更加用功,果然考中臺南師範學校。父親也真的買了一只籐片製成的衣箱,開學那一天,一路上緊緊提著,流下高興的淚水送我入學。……。」
「我想起自己幼年家境貧困,求學不易,所以當教員的時候便特別鼓勵貧苦學生向學。……。平時看到日本官員欺壓臺民,極為不滿,好多民間土地被日本政府佔用,百姓不敢出聲。我父親也有一塊土地被沒收建設派出所,我便到法院控告警察廳。親友們都勸我不要做『傻事』,以免引火自焚。我說:『正義不能伸張,人活著又有何意義?』因為法有明文規定,結果法院判警察廳敗訴,但卻因此惱怒了警察。他們恐嚇著對我說:『臺民告警察廳的只有你一人,你要特別小心!』從此我被他們列為『思想犯』,……。」
「在學校和岡村發生衝突那天,我決定要懲罰那種教育敗類,好多人也勸我不要自找麻煩,說:『現在是日人天日,你有理也沒用!』然而當晚我還是去鳳山錢目視學官(主任督學)的宿舍。錢目正在用晚餐,他囑傭人叫我等候。我在玄關站了片刻,他才出來問我何事?我說:『有極重要的事。』他說:『明天叫你們校長來說吧。』我說:『校長不在。何況這件事他也無法解決。』他又說:『我要沐浴了,你還是回去吧!』說完便逕自回屋。我看目的未達,不肯罷休。大約過了一個鐘頭,錢目浴罷見我還站在玄關,於是請我入內就座,詢問實情。我把詳情告訴他,並說:『在懸掛教育宗旨的辦公室內追殺同事的,大概全世界只有日本人才做得出。』他不信,說:『真有這種事?明天我若調查不實,我要嚴厲處分你。』我說:『可以。但是如果屬實,你將如何?』他沉思片刻說:『我引咎辭職。』我說:『那麼岡村呢?』他說:『撤職。』翌日錢目視學官果然因此自動辭職了。」
「大戰期間日本為了加強控制臺胞,實施『臺民皇民化』政策。凡公務人員、學生皆須率先改姓。我想姓一改不就等於認賊作父了嗎?但是不改又不行。迫不得已才改為『中原宗正』,寓意自己真正祖宗源自中原,因此卻招致刑警多次的審問。民國三十四年日寇投降,我高興淚下,特書感懷:『凍日榮歸辛里天,題開浮鯉半紀年。時人不覺何心樂,將創臺灣鐵島城。』日本戰敗後,在臺教員決議將各學校桌椅等用具散發民間,不願讓中國政府接收。謠傳說:『中國人的學校都在廟裡,他們不會辦理現代化學校,這些設備留下也沒用。』我想事態嚴重,於是即刻奔走各處,連絡各校臺籍教員,共同召集高雄州(今高雄、屏東兩縣)教育新生會。決定三項原則:一、保有各學校一切設備。二、教學維持現狀,等待中國政府進駐後接收。三、各學校由臺籍最資深教員取代日籍校長,以利維護學校設備。會畢親自北上,得國民政府機構讚許,於是得以保留學校設備。……開過教育新生會後,各校臺籍校長,皆生氣蓬勃,發揮力量,把學校辦得有聲有色,日籍教員為之拜服。我接辦鳳山日人小學校時,將事先學好的國歌,親自教唱給日本學童。每天升降旗,聽到『三民主義,……。』歌聲震動雲霄,內心興奮無比。」
我們津津有味的聽完先生這許多感人故事後,心中都尚覺意猶未盡:
「先生,您教育出那麼多學生,還有沒有其他趣味的事件?」張文華說。
「數年前有位日本友人到我家來,開口稱我校長。我驚問:『你是誰?』他說:『……校長曾經教我們唱國歌。』說完便引吭高唱起來。我聽到異國人恭敬的唱著國歌,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滋味。」
「有沒有臺籍學生的呢?」陳信義也急著問。
「有一次我騎自行車出門,到我家右側糖廠小火車平交道旁,正逢一列滿載原料甘蔗的列車緩緩而來,我便停下等火車經過。不料火車開到平交道前卻突然停止下來了,這時駕駛座探出一個人頭高聲叫著:『先生!』我一看原來是以前一位頂頑皮的學生,我問他:『火車故障嗎?』他答:『沒有呀!』我說:『為什麼停下來呢?』他答:『讓先生先通過呀!』我笑說:『只有人讓火車,那有火車讓人的道理?』他說:『不行,我的火車如果不讓先生,那麼我這一整天一定會不舒服的。』我只好先行通過了。」
先生說完,我們都大笑不止。我發現先生一笑,臉上的皺紋更加刻劃得凹凸分明,他的確老了。但是他的眼眸卻依然放射著一股堅毅不屈的神采。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糖廠小火車的聲音:「戚戚唱唱、戚戚唱唱。」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不停的傳播過去。隱約之中,我越來越覺得它高唱的是:
「邪不勝正!邪不勝正!……。」(完)
風雨之後總是晴天/乃欣
- 2008-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