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個好女孩/天 行

  • 2008-11-27
 他來的時候,我記得我在織毛線衣,正在為那隻極難收小的袖子皺眉頭,門鈴就響了。
 大清早便有人來,我放下毛線衣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們這裏對於陌生人,一向防範很嚴,我馬上起了戒備之心,問:「找誰?」一個女孩子住在一個屋子裏,不能不小心一點。
 「李君儀小姐?」他問。
 「哦。」我馬上笑了一下,「是我,那一位?」
 「我……從美國回來。」他說:「我姓趙。」
 「請進來坐,趙先生。」我說。
 「我是陳家均的朋友。」他又再說明。
 我不再懷疑了。「家均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請進來。」
 「好好。」他說:「我不客氣。」
 他穿著一件長袖子襯衫,年紀跟家均相仿,但是廿多卅歲的男人,看上去總是像大孩子一樣,女人就不行了,我常提醒自己,已經廿五歲了。
 我倒了一杯茶給他,另外切了一盤水果。
 「謝謝。」他自椅子上站起來,欠了欠身。
 我向他笑了笑,我心裏面焦急得不得了,既然是從家均那裏來,應該有點消息,我渴望知道。果然他說:「是家均要我來看你的。」
 「是嗎?」
 「我跟家均是同學,他給我這個地址,叫我來看看妳,同時有一樣東西交給你。」
 「東西?」我問:「他也真是,還買甚麼禮物呢,希望不是太貴重的東西。」
 他微笑一下,凝視了我頗久,不出聲。
 我稍稍有點不耐煩,我問:「是甚麼東西呢,趙先生?」
 他掏一掏口袋說:「唉呀!我忘了從旅館帶出來。」
 我心裏想,這個人怎麼這樣粗心大意?家均就不會有這種毛病。
 「那……我改天到你旅館去取好了。趙先生住在旅館裏,是不是此地沒有家人?」我問。
 「是,我家人不住這裏。」
 「哦。」我應了一聲,和一個陌生人有甚麼話好講呢?不過是客套幾句罷了。「自從雙親去世之後,我也是一個人了。」
 「就妳一個人?」他的語氣帶著同情,打量了一下四週,點點頭。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年紀也不小了,但是無論如何,他是好意,我該領這份情。
 「地方很大,不怕冷清嗎?」
 「這裏有三個房間,」我說:「屋子是家父多年前買下來的,只是光線暗了一點,是不是?」
 「光線暗些顯得涼快。而且屋子的天花板很高,很漂亮。」
 「謝謝你。」我點點頭。然後我問我最關心的問題:「家均好嗎?他近況如何?」
 「他沒有寫信給你?」
 「有,但是說的話,總是很不實際!」我帶點甜蜜的說:「也許他不想讓我擔心,但是我不以為一個留學生的生活好到那裏去。」
 「是的,是相當清苦,我們都是半工半讀的學生,拿到的獎學金只夠溫飽而已,生活享受是談也不要談了。」
 我注視他一下,趙先生談吐不俗,很有見地,我隨即想到,他是家均的同學,到底也是大學生啊,不禁啞然失笑了。
 他好像很留心我的表情,這使我有點不好意思。
 「趙先生沒有女朋友嗎?」我問。
 「別叫我趙先生,我叫趙俊,朋友都叫我小趙。」
 我笑了。
 他說下去,「我沒有女朋友,一個都沒有,以前也認識過幾個女孩子,都沒有甚麼結果。」
 「沒有關係,年輕時候戀愛,是比較靠不住的。」
 「李小姐,你與家均認識有多久了?」他問我。
 「五年。」我說。
 「他到美國也有三年了吧?」他問。
 「是的,三年了。」
 「他最近在信裏寫些什麼?有沒有提到任何重要的事?」
 我心裏有點奇怪,他一直問這個幹嗎?
 「沒有呀,除了提一下考試之外,沒有其他的事。」
 「考試?」趙俊問:「考試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啊,那封信的確是三星期以前的。」我說:「他很忙,平均兩個星期才寫一封。」
 「啊。」他應一聲,沒了下文。
 「你怎麼了!」我笑了起來,「你以為家均非得每天給我一封信不可嗎?」
 「是是是。」他又一疊連聲的說。
 我覺得我袒護家均有點過了份,老實說,兩星期一封信實在不算太勤,但是他畢竟太忙。
 他看看手錶,「李小姐,假如你不反對,我想明天同一時間再來,現在先告辭了。」
 「好,請你明天再來吧,不過,趙先生,請記得把家均託你帶來的東西帶來。」我說。
 他低下了頭,「好,明天見,李小姐。」
 「謝謝你。」我送他到門口。
 我關上門,收拾了桌上的杯碟,呆坐在沙發裏。那堆毛線仍在我身邊,但是我不相再去碰它。家均走了三年,也該回來了吧?這個趙俊,不是也學成歸國了嗎?我記得家均出國前要我等他,我說:
 「家均,我會等,等到你回來。」
 後來我便一直在等。我的信念很堅決,儘管有一些男孩子來約會我,我總是設法避開他們,我自己也沒有料到意志會這麼強。家均實在待我太好,我要對他忠誠。
 幾乎每一個人都曉得我有一個男朋友在美國,他回來之後,我們隨時可以結婚。母親去世,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打擊,但是我也克服了這一點。媽畢竟也是六、七十歲的人,傷心有甚麼用。憑著親戚的幫助,與我教書兩年的積蓄,居然也將喪事辦得很體面。
 但是就如那個趙俊所說,我和寂寞已分不開了。一間大屋子裏,只有我一個人住。要租出去,問題太多。反正我的收入夠開銷,也就算了。這些日子來,唯一的快樂,就是希望家均能快點回來陪我。這次他叫趙先生來,事先也沒有通知我一聲,不知道叫他帶甚麼給我?
 這無異是意外的驚喜,我馬上寫了一封信給家均,說趙先生已經來過了。另外我又提了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三年來只憑看相片與寫信,這種日子,實在難受。
 今天又是星期六,星期六的下午,全層樓的人都出去了,我想,只剩我一個人在家。如果我那些女同學不是每個都有了家庭,倒也可以請她們來與我作伴。我拿起了毛線又織了兩針,終於放下。我在窗口站了一會兒,然後開了電視,看了兩個節目。廿五歲的獨身女子,實在沒甚麼可做的。
 我希望下一封信,家均會告訴我回來的確實日期。本來很平靜的心情,被這個陌生的客人攪得有點蕩漾了。第二天是星期天,趙俊很準時。我替他開門,他經過一夜的休息,精神好得多了。他很年輕,卻因為人穩重,所以感覺上好像比實際年齡大。他帶來了一大籃水果。
 「幹嗎那麼客氣?」我問。
 「哦,應該的。」他說:「這裏真熱。」
 「請坐吧。」我說:「我替你倒杯水。」
 我拿著水出來,他正用手絹擦著汗。他今天該把家均所託的東西帶來了吧?他看著我好一會兒,我老覺得他的神情有點怪怪的,好像一直在擔心著甚麼,隱瞞些甚麼。但是這種感覺,一閃而過,我也沒有詳加研究。
 「哦,對了,」他說:「我給你帶來了這個。」他從口袋裏摸出一隻小盒子,遞給我。
 這是家均給我的了,一眼看就曉得是隻首飾盒子。我打開一看,裏面是一條項鍊,細細的,下面墜一個雞心,那條金鍊子的花紋很特別,我很開心。但是買這樣的東西,卻不是他的性格。我把那條鍊子扣好在脖子上,又欣賞了一會兒。
 「喜歡嗎?」他溫和的問。
 我點點頭。
 「我想今天晚上請你吃飯。」
 「吃飯?何必這樣客氣?」我驚異的問。
 「我從老遠來,沒有人作伴,特別請你,」他說:「希望你不要拒絕,而且你還說過,家均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好,好的!」
 他大喜過望,「那麼我現在先回去,稍遲來接你,可好?」
 「好吧。」我說:「不過慢慢來好了,千萬別跑得滿頭大汗的,好嗎?」
 「遵命。」
 我又說:「聽說你們學理科的人,都很少有幽默感,現在我看你與家均,都不像是學理科的。」
 「小姐,唸理科的人,比文科的還活潑呢。」他說。
 「我現在相信了。」我說。
 「你別客氣,我自己去開門,你在家等著,別出去啊。」
 他簡直把我當作小孩子一樣。等他出去後,我才發覺,這是我三年來的第一個約會。三年來沒有跟男孩子出去過。我想,我這一生中青春的日子,是花在家均身上了。我想那是值得的,因為我愛家均。
 我換上我比較考究的一套衣服,照照鏡子,再稍微化粧一下,看看還過得去,再加上家均老遠帶回來的項鍊,又懸在我胸口,我的心寬了不少。如果他帶回來的是一枚戒子,我會更開心。
 趙俊是在六點半來到的。他穿了一套淺灰色西裝,一條灰紅條子的領帶。我一向認為淺色西裝比較輕浮,但是穿在他身上,倒不覺得。他一進門便說:
 「你果然都準備好了,多年來我沒有和女孩子同行,今天我好緊張。」(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