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 情/石 隱

  • 2008-12-01
 我已醉。是的,我知道我是醉了,眼前的人物朦朦朧朧,而且搖搖晃晃。原本澄澄澈澈的月光,更已碎碎落落的,好像我一顆沁寒沁寒的心。但是我仍不肯躺下,我還繼續飲下苦澀的酒液,容許酒精在肚內燃燒。我只想把那刻骨銘心的痛楚麻醉,把那惱人的回憶沉入底層。因為我所心愛的女人,她死了。
 她是一個詩人,女詩人。纖細、敏感、多情,但不快樂。第一次看到她,我就被她的憂鬱和那種無法形容的氣質吸引住了。沒來由的,我只覺得我們一定是前世裡就認識了的,一定是生生世世相愛相守,約好在這世裡再次相逢相聚。可是我們也一定是忘了說出哪句誓言,以致於造成了我們今生不能相守的憾恨。一定是的。
 我們相識時已各自有家,儘管我對她仰慕心儀,但是我不想踰越應有的界線,我不敢落進錯雜的情渦中,我已品嘗過那種痛苦。然而,又有誰知道,一次蘭嶼之旅,竟把一切改觀了。
 說什麼,我也不該那麼樣去蘭嶼的。
 那個暑假,我像往年一樣,到處去打工,挑磚、搬土、伐木、鋸樹、幫人割稻,什麼都做。我並不缺錢用,我只是用工作麻醉自己。因為我不願呆在家裡,跟我太太整天相對,卻沒有一句話說。自己山上的工作做完了,就出外去到處打工,碰到什麼就做什麼,越辛苦越費力的越好,每天做得渾身乏力,回到家裡倒頭就睡。
 那天,我的稻子收割進倉了,秧也插好了,只剩下後山的水梨園還待整枝跟除草,可是我突然不想做了。我想,為什麼我要像頭老牛一樣,一年到頭做個不停呢?為什麼我不出去走一走呢?這麼一想,我就到蘭嶼去了。
 那天剛好是颱風過後,可是旅客還是不少。我好不容易從一個退票的導遊手上,買得了一張從高雄往台東的車票,興奮的上了車後,才發現一路上坍方坍得厲害。我早把死生看得很淡,可是每當車子平安的駛過一個危險的坍方,我也不禁為能再撿到一條命而感到高興,因為我要去的地方是蘭嶼,而不是醫院或陰間。
 就這樣,我終於到了台東,並且順利的買到了去蘭嶼的機票。怎麼也想不到,第二天在去機場的汽車上,我竟然看到了她,那個女詩人。
 那一剎間,我們都呆住了,沒有人會相信有這種巧合的事。但也只剎那間,我們就都知道一切該發生的都將發生。我們從對方熟悉的眼神中了解到,我們是生生世世都認識,並且都相愛相守的,而前世裡,我們就約好了這一天要在台東相逢,要同遊蘭嶼。
 我們互相打了招呼,奇妙的感覺到,我們總算在一起了,我們終於在一起了。五年來,我們彼此逃避,各自警惕,卻怎麼也逃不過這一天。我們原是相知相屬的啊!
 既然有如此的巧合,我再也不去顧忌什麼了。我們微笑著,一路笑到了機場,在小飛機上,又一路笑到了蘭嶼。
 「我總覺得對你很熟,我們一定早就認識了的。」她說:「好像已經認識了幾百年、幾千年了。」
 這正是我心裡的想法。打從第一眼見到她,我就把她的一顰一笑,把那不甚豐腴的身影印在心裡,產生無限溫馨的感覺。
 到了蘭嶼,我原先計畫徒步環島一周。我穿了一雙布鞋,可是現在有了她,她穿的是一雙高跟涼鞋,只好放棄我的計畫,陪她乘坐島上的遊覽車。
 我們從紅頭村出發,很快的就到了椰油村。司機兼導遊是個不愛多說話的年輕人,也許日復一日相同的話題使他厭倦,一路上他把車開得飛快,經過椰油村也不肯稍作停留,使我大失所望。我原先是想深入了解蘭嶼的,但是一路上我只看到了近處青的山、綠的海,高矮不一的林投樹,疏疏落落三兩個蘭嶼婦女走在路上,遊覽車驕傲的駛過,也只依稀看到她滿臉的風霜。
 「我好想下車走一走,慢慢的看。」她說。
 「我也是。」我同意的說:「我什麼也沒看到。」
 正說著,我們來到了朗島村。剎那間,我們都被震懾住了。那正是我們想看,卻又不忍看的,我們下了車來。
 路口立著一塊木牌,牌上標示出村名,木牌後面有一座木頭搭成的涼棚,棚裡的老人正漠然的望著我們。他屈起雙腿坐在棚裡,飽經風霜的臉上卻是一片冷漠,他靜靜的瞅著我們,空白得不帶一絲感情。而一群半裸的小小孩,男女都有,突然從地窖式的石屋湧出來。
 「一塊給我啦!一塊給我啦!」兒歌似的唱著,一個遊客撒下一把硬幣,小手馬上蜂湧著滿地撿拾,別的遊客則搶著拍照。我看了心痛,不忍再看,這也才發現我的女伴已經順著小徑走入石屋區裡了。
 她不時蹲下審視那些陰暗的石屋,然後一個穿著丁字褲的老人攔住了她,他們比了一回手勢,當她往回走的時候,手裡多了一串叮噹作響的飾物。她又在石屋區繞了一圈,才回到車上來。
 「妳買的那是什麼?」我問她,也對那串飾物好奇。
 「我也不知道。」她說,臉色很是凝重:「是那老人賣的。我看他年紀那麼老了,忍不住就給他買了。」
 「那是海膽的刺。」有一個遊客說:「那不值什麼。」
 她甜甜的笑了。「很漂亮呢!」她說。
 這以後她就一路擺弄著那串海膽的刺,一路不時的陷入沉思中。那清脆的玎鈴碰擊聲,使我也想起遼闊的海洋,想起遙遠的海底深處,想起生活是一件多麼艱辛的事。路的左面,是閃爍在陽光下的海,路的右面,是貧瘠的山坡,除了林投和一些常見的海岸植物,幾乎看不見一棵正式的樹,可以想見蘭嶼同胞要生活下去,需要怎樣的一番艱苦熬戰啊!他們的生活原先也許是快樂的、知足的,但是外來的文明提醒了他們,也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方式,老一輩的任人參觀無動於衷,年青一輩的恥於被拍照,而幼小的卻以乞討為樂。而更糟糕的是我們,我們是以怎樣的一種眼光看他們啊?我們看他們的丁字褲,看他們的涼棚,看他們地窖式的石屋,還看他們搶拾撒在地上的硬幣的模樣,我們不是在看跟我們不同種類的動物嗎?他們的純樸跟簡陋不可恥,可恥的是我們自以為是的心態哪。
 在野銀村,同樣的情形又重演一次,纏人的孩子們用同一個音調唱著:「一塊給我啦!香菸給我啦!」我看著他們,不禁想起了我在家裡的兩個孩子,同樣都是值得尊重的小生命,為什麼卻有這樣顯著不同的遭遇和生活方式呢?我茫然的坐在車上,再也沒有心情下去參觀了。
 回到了紅頭村,旅遊的團體散了,我邀我的女詩人在村裡走一走,意外的發現紅頭村的孩子又乖巧又有教養。最快樂的卻是他們的豬,豬在屋外到處漫步,自由逍遙。村裡幾乎看不到地窖式的石屋,村民大都住在新式的國宅裡,偶而有一兩座涼棚立在屋前,棚裡的老婦人對我們點頭微笑,笑裡透出滿足和快樂。在村中一家飲食店裡,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快樂的老婦人,她脖子上掛了十幾串飾物,她說她已七十五高齡,可是她的頭髮卻烏黑有如少女。我們知道她是快樂的,因為她的笑容裡沒有風霜。然而在村子盡頭的路上,我們卻遇到了另一種生活面貌的老婦人,她步履蹣跚,因為她正背負一袋重物,她謙卑的看我們一眼,就低頭和我們錯肩走過。一段路後,我正想說什麼,我的女伴突然返頭追上她,兩人比畫了幾下,我的女伴笑著跑了回來,她眼睛發亮,雙頰泛紅。
 「妳跟她說些什麼?」我好奇的問她,我喜歡看她那樣子。
 「我給了她五塊錢。可惜我沒有零錢了。」她羞澀的說,又返頭望那老婦人。那人遠遠的還一再謙卑的鞠躬,似乎表達不盡心中的謝意。
 「妳教壞地了,也嚇著她了。」
 「不,她不是小孩子。」她嚴肅的說:「我喜歡她,我喜歡老人。」
 我用一種新的眼光打量她。在這以前,我只知道她纖細敏感,是個可愛的女人,原來她的心靈深處還有更美好的一面。我們走下堤防,坐在海灘的石礫上。
 海水輕輕的捲向岸邊,我們隨意談著。談完了蘭嶼,又談到了彼此人生曾走過的路,她深深的望著我良久,才說:「我知道你的故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