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 情/石 隱

  • 2008-12-02
 (續昨)我們就那樣對著海大笑起來。她一面笑,一面撿起石礫擲向遠處的浪花。我知道她是在掩飾什麼,每個人都有他不願面對的事實。海的那邊有我的妻子兒女,但我眼前卻只有這女詩人。我喜歡看她的笑,雖然我知道她跟我一樣在強自掙扎。
 果然,她停止了笑,沉沉的嘆口氣:「為什麼啊!人總會為情困擾。」
 「你也不快樂?」我明知故問,我只想從她口中證實而已。
 她責備的說:「你既然知道我的故事,應該了解我快樂不快樂。」
 我愧疚的說:「我只是不相信像妳這樣善良的女性,會有不快樂。」
 「你呢?」她側過臉問。「你不是也一樣嗎?」
 望著那閃著星光樣的眼瞳,真想捧住她的臉親一親,浸在一泓柔情裡。「我應該滿足,但我就是不滿足,我自己也不懂。」
 接下來是默默無語的凝視,又默默地移開眼睛,我體覺到我們想抓住些什麼,又害怕抓住它。心有如潮汐,一漲一落的。如果不是忽然下起大雨,也許我們可以整夜守住海浪的聲音。而且我相信我一定情不自禁的要她枕在我的臂彎裡。
 能避開雨,卻逃不了那自然要發生的事。在回程上,我們仍談著談不完的趣事。我們內心的徬徨無奈,使得我們的心愈加貼近。到了東線鐵路的宜蘭,我們不得不中斷我們的談話,因為宜蘭到台北,我們是「自願無座」。在車廂裡站了一段時間,我們相約走出車廂外,坐在車頭和車廂之間的門口階梯上,一邊觀賞風景一邊繼續聊天。也不知說到哪兒,我們正開懷大笑,突然間天地變色了。
 只一秒鐘,黑暗就籠罩了我們。恐怖的轟隆聲挾著使人窒息的熱風,像惡魔般撲向我們。我幾乎失去知覺,過了好久,我才知道是火車進入隧道了。在驚慌中,我趕忙摟緊她,她也本能的把頭埋進我的懷裡,我們緊緊擁抱,在地獄般的窒息中掙扎。好不容易火車出了隧道,我們鬆開對方,不覺相視一笑,就在這剎那間,我們又遭遇了第二個劫難,這山洞比第一個更長更熱更難挨。我愛憐的擁緊她,如果有一個人必須死在煉獄中,我情願死的是我,而她必須好好活下去。我愛她,不要她受到絲毫傷害。
 經過了兩個隧道,我們都有死去而又重生的感覺,我們互相慶賀著回到了莒光號車廂裡。這死裡逃生般的經歷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感覺中,我已經和她合為一體了。
 也就是這不可思議的感覺,從蘭嶼回來以後,我整個生活秩序都變了。我整日裡神魂顛倒,不再隨遇而安,我的眼神終日追尋她的身影,她的一顰一笑成了我最大的牽掛。我明顯的看出來,她也有跟我同樣的困擾。起先一段日子,她極力的想躲開我,但是後來她知道她逃不掉了,她開始熱烈的反應,渴盼跟我在一起。她是詩人,她狂熱的寫了無數的詩,都是為我。她寫:
 當我走過,我愛,請用你的眼光跟隨我。
 當我沒有走過,我愛,請用你的心靈擁抱我。
 ……
 她又寫:
 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已認識了你千萬年,而且愛,難以自拔。……請不要獨自酗酒,要醉,請與我同醉……
 我們不忌憚的狂熱相愛。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愛起來能夠那麼瘋狂,那麼深入,那麼幾近於野蠻。她傾她所有的心力愛我,我全力吸收以及回報,只要相聚,我們都儘量使對方快樂。
 然而,畸戀本身就是異常的,吸取過多的情慾,我無端的產生厭膩。當初的渴慕和痴狂,全在突然間消失,她的美點競成為我挑剔的對象。我變得暴躁不安,敏感而易怒,我已不是原來的我。相聚又非歡樂,卻是負債的惱羞。終於,我下定決心抽身退出這個漩渦。
 一天,我暗示她我們應該結束,歡樂的時光已不再。
 她驚愕的望著我,然後她領悟。
 「可是我離不開你。」她哀怨的說:「離開你,我一定會死掉。」
 「可是以後我根本沒有時間陪妳。」我不理,明白的攤開面目。
 「那我不再貪心……」她委屈的說:「只要你想起我、偶而想起我的時候,才通知我、才見個面……好不好?」
 話是這麼說,可是分開不到二十四小時,她又約我,說她想我念我要見我。我殘酷無情的對她說:「告訴妳,我的心裡已經沒有妳了。」我聽到了她的啜泣聲,但是我堅決的掛斷了電話。
 我是多麼無情,我無法卸下內心的愧疚。當初我曾怎樣對她說:「只要妳能快樂。不願帶給妳痛苦。」「不敢奢求什麼,只要妳有一點點喜歡我,就夠了。」而現在,我卻把她當作垃圾,毫不珍惜。可惜,我的確失掉再與她相聚的意念。
 我不知道每個男人是不是像我這樣,熱情過後就只剩下了不可復燃的死灰。我們互相逃避著,沒有親密的眼神,只有幽怨、枯寂,而到最後,幾乎是無動於衷了。這是很可怕很無情的感覺,但是我任它滋長,我拒絕承認我曾愛過,我也完全忘了我們曾生生世世相知相屬,曾約定了這世也要相愛相守……我,我竟是負了她。
 就是昨天,昨天她車禍死了。她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但是我知道她心裡有我,我也知道她是為了失去我的滋潤才發生車禍的,因為她精神恍惚,像個幽靈,每天飄呀飄,最後飄進車輪底下。而我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我馬上趕去見她,但是她……她什麼機會都不給我了。她漠然的躺在那裡,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沒有愛,沒有恨,沒有憂鬱,也沒有快樂。
 我是罪魁禍首,一切因我鑄成。我必須背負這沈重的十字架,淒苦的走。所以,我要醉,醉在我濃厚的懺悔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