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想撥卻一醉,盡飲杯中澄黃的汁液,甘醇的酒帶著微辣,火熱地燒灼。另一股寒流自深處湧出,兩相撞擊之下是被撕裂的痛楚。天旋地轉吐將起來,彷彿掏空了心肺,嘔出膽汁般的苦液……。
「曉丹!」芹姨搥著我的背。「怎麼了?」
我推開她的手,靠到牆上,笑出淚來。
「曉丹……」
「真是有趣的世界,女兒跟我談宿緣,賠了一條命!母親也談宿命……哈……」我冷冷的說:「妳不願意負責任,妳將當初的錯誤也歸給宿命……一切都是天註定的!現在妳打算怎麼樣?也陪玉文去跳海?」
她的臉由白轉青,定定的立在那兒,像尊化石。
「我知道妳要我來,一定做了決定。就像玉文信上交待:『好好照顧她』……一個人子能說出這樣的話,我佩服她。」
「不要怪她!」她終於哭了,委委曲曲的哭了。「你這一針扎得好!」
她燃起香菸,深深吸一口,緩緩說:「辜家在中部地方是望族……,那時候真是風光。唉!都快三十年了。」
她眼神落在繚繞的菸霧中,令人有壯士悲秋的意味。停了好一會,才又繼續道:
「我祖父當家的時候,是辜家的全盛時期。大大小小的店鋪不說,光是住屋就佔了大半條街。呼風喚雨的童年,造就了我一生剛烈的性子。母親見我這混世魔王,連祖父也得讓我三分,怕要被寵壞了!拿了生辰去批命狀,那命相先生直言不諱,這命生在男身倒好,生在女身……怕要受累一世。又說:除非送給人當養女,才能過運。
母親那裏肯信?長在這穿金戴銀的大戶人家,莫說吃苦……要星星也得給我去摘。不過,總是懷胎十月的骨肉,除了逢年過節燒香祈願、濟貧積德,從此吃了長齋……」
她眼眶浮滿淚影,吸了口氣。捻息菸。
「我最後一次見她,是一個夏夜,我還記得她拉著我的手哭道:『命哪!伊呀不甘也莫法度。莫回去,會被妳阿叔打死!』塞了包首飾叫我留著用。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重話。」
遞過手帕,芹姨抹者眼角。燃起煙沙啞的說:「曉丹,你說對了。當初是個錯誤,但我一直是負責的……對我自己的錯誤負責……直到玉文死,我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天命!是業障!」
「芹姨……對不起。」
「傻孩子!妳早該點醒我。」她搖搖頭。「我一直以為沒父親對玉文根本毫無影響,但她活在『私生子』的陰影下,是我害了她!」
「不!芹姨!」
「聽我說吧!」她靠在椅背上,吐著菸圈。
「考上女中時一直很活躍。初中畢業直升高中部,我已是無人不知……當然,家世也有關係。省中的那群小光頭,沒一個看的順眼。高二時,對那位被開除的省三男生,簡直是打心底崇拜……小女生難免有對未來的憧憬,而他虎虎生風的外表,會讓人不去計較他的一切。
「他是個獨子,平常不大愛講話。眉心鎖得很緊,鬱鬱的眼神看得人心疼,總想要好好地、誠心地愛他。一切就這麼自然而甘心的發生了,雖然有點怕,卻不後悔。也不曾去想後果。」
「我父親得了風聲,派人去抓我回家。毒打了一頓……我連哼都不哼一聲,他氣壞了,不準人送飯吃。還讓人去問他,要多少錢才肯放掉我……他說他祇要人!」
「為著這句動聽的話,我跟家裏斷絕關係,想用一世的生命回報他……可笑我一廂情願!」
「我懷孕的同時,他因為聚賭,酒後傷人被移送管訓。我不在乎沒有名份,搬去跟他母親同住。我驕傲!寧願挺著肚子給人幫工,也不願拿辜家一分錢。他母親是個老好人,對玉文更是疼愛。三個人持一個溫暖的家,盼著他回來。」
「玉文四歲時,他出獄了,卻帶回一個風暴,將這個在風雨中建立的家擊碎了。」
「『我說過要娶妳嗎?』」
「你……」
「『死囝仔!你不娶伊,阿母死給你看!』」
他母親氣得發抖,用手指頭戳他。
「阿母,我們再窮也是清清白白,怎麼能娶漢奸世家的女兒?」
「你真是氣死我!」
「那時我才明白,我守的不是一份情,而是一個『義』字!他母親捨不得我和玉文,直勸道:
「芹,看在孩子的份上就別走吧!他是因為阿爸給日本仔抓去當軍伕,一直沒回來,才那麼恨日本人……你等一陣,等他回心轉意!」
「台灣光復那年我六歲,六歲以前的記憶很模糊。印象中是有日本人出入我家,但我一直相信祇是單純生意上的往來。但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那裏聽得他那番話,當下帶著玉文輾轉到了苗栗,幫人種桃種李,攢了些錢。政府鼓勵種植草莓時,託人置了這塊莓園……」
「曉丹,芹姨賣了地。」她走到櫃子前,抽出二張支票。「這一半給妳跟偉平,另外我要帶到花蓮去。」
「芹姨?妳要去花蓮?」
「妳不是早料到的?芹姨不去跳海,去寺裏修修來生……後天,海師父會來接我。」
「芹姨要出家?」
「所謂出世、入世仍離不了塵世。出家不過是形式罷了!」
再回頭,芹姨的身影已成黑點,仍向她揮揮手。
何時何地
才能卸下這沉沉重擔
何處是他避風的港灣
何處是他停泊的岸邊
經年累月漂泊又流連
白日苦短 夜來苦寒
…………
玉文哪!原來妳最愛唱的歌,竟是芹姨一生的寫照。漂泊生命盡是骨肉離散的哀歌。大地呀!你能彌補她的創痛?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願晨鐘暮鼓的日子,能減去妳心中煩憂和無奈。芹姨!芹姨!向著空曠的田野再喊一聲———芹—姨—保—重。(完)
水遠山長處處同/壬 癸
- 2008-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