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紀事/鄧榮坤

  • 2008-12-12
 1
 雖然已經進入秋天了,那漢子的情緒一直無法平靜下來,如浪濤般翻騰的思緒於腦海中起起落落,曾經擁有的掌聲隨著職位如泡沫般消失時,才警覺中年後的生活已沒有年輕時那麼精緻與浪漫了。
 離開台北,回到了樸實的小鎮,有一段很長的時間,那漢子似乎很難適應。無形的壓力如潮水般逼近,白髮的繁殖速度也因為時間被過度閒置而迅速蔓延,尤其是清晨醒來時,面對著床前那扇落地鏡子的失落感,總是要讓現實與夢想強烈爭執幾回合,才能相信自己真的不必那麼匆忙於鬧鐘的尖銳聲響中醒來,也不必擔心深夜爬起來搓洗的襯衫是否已經乾了。
 這些年來,讓那漢子耿耿於懷的,是年過四十之後,記憶力快速的衰退,當「今天晚上八點,拿相片」的隨手貼,貼在冰箱門上,隨時提醒他不要忘記這件事時,許多曾經擁有的記憶也逐漸褪色了。有一天,睡眼惺忪,站在盥洗室的鏡子前刮鬍子,那漢子整個人像遭遇電擊般,直挺挺站在那裡,閒置在家的日子,頭髮似乎長得特別快,兩鬢竄出的白髮,十分刺眼,於是,抹了幾回染髮劑,希望能讓自己年輕些,然而,嗆鼻的藥劑卻沿著鼻孔,順著咽喉竄入了起氣管,一種不太舒服的敏感,讓那漢子眉頭不自覺深鎖了起來。
 由於染髮劑使用說明書規定,必須等候二十分鐘才能用溫水沖水,在等候的這段時間,那漢子利用電腦檔案複製幾份履歷表,然後,在抽屜裡想找幾張照片貼在履歷表上,但是,已經很久沒有拍照了,抽屜裡沒有二吋的相片,連底片也沒有,祇找到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的底片。
 「應該還可以用吧?」
 由於沒有太多的把握,那漢子只有把底片置於書桌上的檯燈下,側著頭瞧了又瞧,在明亮的燈光下,也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應該有十年了吧,那個時候,那漢子還是一家廣告公司的企劃部經理,十年後,卻是流浪於街頭的無業遊民。生活的轉變與心情的轉折,讓那漢子學會了沉默!
 面對風雨人生,那漢子雖然有點不太甘心,卻又莫可奈何。那漢子努力從報紙事求人廣告版狹小字體中,想找到自己可以適應的工作時,才警覺到許多事求人的廣告都把年齡限制於三十五歲以下,三十五歲以上的男人只能被歸類於保險業務員、大樓警衛與計時的搬運工!
 所以,對於那些沒有年齡限制的公司,那漢子有久旱逢甘霖般的欣喜,原以為都沒有希望的灰燼裡,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於是,那漢子小心翼翼把底片塞進標準信封裡,把信封折了二折後,放進上衣左邊口袋,緩緩走向街尾的沖印店。街燈,拉長了那漢子孤獨的身影,往來的人車擦身而過,讓那漢子覺得小鎮的夜景單薄了許多,沒有都會繁華的霓虹燈。
 想起不久前,在台北奔波的日子,那漢子嘴角泛出些許的笑容,因為那段日子是一生中的黃金歲月,三十幾歲,單身,擁有豐厚的收入,夜夜留戀於燈紅酒綠的世界。街道旁一盞一盞亮起的霓虹燈,經常映照著那漢子疲憊的身影。廣告公司歇業後,那漢子回到了淳樸的小鎮。遠離了繁華的霓虹燈之後,那漢子才發現原始的自我竟然可以如此輕鬆過日子,無須為了工作而帶著面具穿梭於應酬的虛偽中。走著走著,那漢子突然在夜色中放聲笑了起來。
 街尾的沖印店的自動門顯得有些許陳舊了,那漢子在大門前晃了幾下,門無法自動往兩邊撐開,於是,使了一點力往兩側推,才讓已經有點臃腫的身子順利走進去。
 「抱歉,門壞了,一直沒有修!」
 年約六十歲,一頭白髮的老人,微笑著,自櫃檯後站起了身子。
 那漢子從口袋裡掏出信封,取出了底片,交給白髮老人,白髮老人從容地從襯衣口袋掏出老花眼鏡,瞄了許久,才伸手從櫃檯上取來一個裝相片用的彩色小紙袋,翻過紙袋背面,寫上「歐陽先生」幾個字後,微微抬起頭:後天晚上八點!
 這位白髮老人曾經是小鎮一所國中的地理老師,由於年輕時就喜歡攝影,所以,退休後,就頂下了街尾這家照相館,後來,為了順應快速沖印時代的來臨,毫不考慮花光了所有的退休金,添購了小鎮第一台的彩色沖印照片的機器。
 那段日子,白髮老人的心情是愉快的,從沖印機上滑出的不是相片而是一張張花花綠綠的鈔票。許多人笑白髮老人傻,在那漢子的印象中,白髮老人似乎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過。閒暇時,白髮老人也會在附近的寺廟逗留,那漢子曾經多次在附近的佛寺遇見白髮老人,白髮老人經常拿著掃把清掃佛寺庭院前隨風飄落的樹葉;閒暇時,還經常看到他透過相機的觀景窗,一吋一吋記錄著曾經在這片土地上被悲歡折騰的人群與心事。
  2
 夜晚,八點。小鎮的街道,人潮似乎不太多。那漢子走進沖洗店時,發現櫃檯前站著一位年輕的女孩時,眼眸突然亮了起來。
 「我來拿相片。」
 女孩看了一眼存根聯,沒有說話,轉身在櫃檯旁的置物盒裡翻找著,臉上的狐疑越來越深了。
 「不好意思,你等一等,我再找找看!」
 「前天晚上拿來洗的。」
 女孩的眉頭突然糾緊在一塊,抬頭看了那漢子一眼後,才從抽屜裡翻出了一張被捏皺的底片。
 「怎麼回事?」
 「現在都是彩色沖印,你這張底片是黑白的,我爸爸堅持要自己動手沖洗,一個人關在暗房裡沖泡藥水,熬了一個晚上,可能太勞累了,最後整個人攤在暗房裡!」
 「他人還好吧?」
 「在醫院裡,現在沒事了,他交代我,把你的底片弄皺了,過意不去,改天幫你重拍一組彩色的!」
 「改天?」
 「急著用嗎?」
 「沒….沒有,找工作用的。不急,不要在意,找工作慢幾天,沒關係!」
 「你在找工作?」
 那漢子點了點頭,露出一臉的尷尬。
 「對沖印有興趣嗎?」女孩抬頭看了那漢子一眼。
 「應該還可以吧!你這裡缺人手嗎?」
 「嗯!我在學校教書,忙不過來,爸爸年紀大了,我一直想幫他找個助手,你願意幫這個忙嗎?」
 「我能幫得上忙嗎?」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可以來幫我忙,照顧一下店!」
 「你相信我嗎?」
 「相信!都是楊梅人,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
 沖印店落地窗反射出她的誠懇,那漢子不自覺點了點頭。
 「計時的好不好?一個小時八十。」
 「我試試看,希望能幫得上忙!」
 那漢子聳了聳肩,攤了攤手。
 「以後賺了錢,我們會補給你!如果你方便的話,找個時間,我可以教你,很簡單!」
 她笑了笑,嘴角浮現了淺淺的酒窩!
  3
 秋天過去了,白髮老人一直沒有出院,而那漢子的履歷表一直沒有貼上照片,也沒有寄出去。二個多月來,那漢子幾乎每天都守著有些許冷清的沖印店,雖然覺得有單調乏味,可是,從彩色沖印機器中滑出不同的生活照片中,那漢子讀到了小鎮樸實的生活。
 每天,離開家前往沖印店上班,或離開沖印店返家時,那漢子都會經過客運站旁的郵筒,好幾次都有把塞進褲袋裡的那封裝著履歷表的信掏出來,扔進郵筒的衝動!
 然而,履歷表一直沒有寄出去。什麼時候把履歷表寄出去,那漢子至今仍拿捏不定。夜逐漸深了,那漢子準備拉下鐵門時,她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順路,過來看看你。不好意思,耽誤你找工作的時間。」
 「哪裡,在家閒著也是閒著,希望能幫上一點忙。」
 「我們這裡沖洗相片的人不多,生意不太好,沒有辦法給你更好的待遇,很抱歉!」
 「哪裡的話,是我自己願意的,跟錢無關!」
 「謝謝您!」
 她仍然笑得那麼甜美,令人不忍心拒絕。
 「你的履歷表寄出去了嗎?是不是有消息了?有好的機會,你應該去試試看。」
 「等老先生出院再說吧!我走了,這裡怎麼辦?誰來照顧?」
 「反正生意也不是很好,歇業幾天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她總是那麼天真地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
 夜逐漸深了,什麼時候把履歷表寄出去,那漢子雖然拿捏不定,可是,卻清楚知道,什麼時候給人的照片不能拖,而白髮老人答應幫他重拍的彩色照片還沒兌現呢!
 晚風陣陣撲面,那漢子笑得十分燦爛。
 在小鎮逗留的這些日子,收入雖然不多,可是,那漢子沿著朦朧的街燈踱蹀於街巷中,心情輕鬆了許多,不自覺哼唱著自己才聽得懂的曲子,放慢腳步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