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卅歲，她突然覺得一個人活得挺寂寞的。
那天，借宿小芳家，隔著一道薄薄的板牆，她清楚地聽見小芳和她男友低低的調笑聲。不久，談話聲音消失，代之而起的卻是一陣時斷時續的低聲呻吟，她臉紅心跳的慌亂起來。隔房傳來的男人粗重喘息聲，像戰鼓般在她耳際雷鳴著。
她閉上眼，想像著一個男人的手溫柔地撫著她的全身。隔房的呻吟聲益發孟浪，她撫住狂跳的心口諦聽著隔壁的聲響。在那一刻，她突然強烈地感到寂寞。
她並不排斥婚姻，但對遲遲不上門的姻緣卻有著難言的無奈，小芳常常勸她：
「有空多到外頭走走嘛！你不給自己機會，緣份怎麼找得上門？」
她苦笑了笑，她該怎麼給自己機會？她的時間一向安排得很緊湊，上班時忙著審稿、拉稿，下班後忙著趕稿、交稿，連週末假日的時間也悉數投入雜誌社的全職工作。多年來，她的生活便在家裡和雜誌社之間遊移，稿件和一個個鉛字支配了她全部的生活，她實在沒有餘力來透支被工作壓榨殆盡的殘餘精力。
「妳那份雜誌辦得很不錯，我每星期都看，還到處替妳們推介呢！」小芳的男友有一回這麼對她說。
她淡淡笑了笑，難為他說得這麼不露痕跡，她當然知道他是在替小芳討人情。小芳是雜誌社的行銷主任，接手半年多，雜誌銷售量一期不如一期。她心裡明白，小芳為了和小康談戀愛，賠出不少家當替他死撐那家民歌餐廳的場面，這會兒又和小康合資買股票，鎮日在漲跌停板的股市行情中浮浮沉沉，大半年來，連一個像樣的行銷計畫也沒弄出來過。要不是她好說歹說在老闆面前替小芳掩飾，只怕她連個混飯吃的地方都留不住呢！
上一期，雜誌銷售量跌破歷年最低點，老闆氣急敗壞把她叫進辦公室，臉色死灰般難看。
「別再給我搞什麼高格調的翻譯文學了，下一期銷售量再不能起死回生，我這家雜誌社不是宣告關門，就是得跳票躲債，妳看著辦吧！」
她委屈地眨眨眼，檢視老闆順手丟在她面前的那堆雜誌，不禁臉紅起來。那全是一家標榜「性、愛與婚姻」的雜誌社所辦的幾近黃色書刊的雜誌，她一向最嗤之以鼻，引為笑談的。她愕然看著老闆：
「您……您的意思是……」
「比照辦理呀！這還用問嗎？」老闆曖昧地朝她笑了笑：「我知道妳還沒結婚，編這種雜誌可能會有困難，妳試試看好了，如果真的不行，再讓別人接手吧！」
她緊咬住嘴唇，硬著頭皮把那期雜誌給辦了出來。出版那日，雜誌界為之嘩然，一家平素和他們競爭得不相上下的雜誌社，還特地打電話來挖苦：
「李主編，恭喜呀！這期雜誌編得可真精采哩！圖文並茂，連ＸＸ雜誌都比不上呢！」
她氣紅了臉，小芳卻在一旁掩口竊笑著。這期雜誌銷售量大增，她這行銷主任的位置總算保住了。
「走！一起吃飯去，晚上我請客。」老闆嘻嘻笑道。
那晚，她悶著頭一杯又一杯地猛喝著酒，她的情緒從沒那麼惡劣過。她進入這家雜誌社六、七年了，從助理編輯幹到主編，那一期雜誌她沒投注過心力？好不容易，她將這份僅能躋身二流的通俗雜誌，逐漸提昇到足以與一流文學雜誌相抗衡的層次，卻又因銷售量不佳拖垮了她一貫的編輯原則。
她望著那一期讓她看了臉紅的雜誌，內心有著被抽空的痛楚感覺，這麼些年來，她投注了全副心力，幾乎連青春都賠了進去，最後換來的卻是這種自己看了都會臉紅的成績。
那晚，喝著喝著，她竟然在席間嚎啕大哭起來，老闆和那夥平素嘻哈慣了的工作夥伴，全都看傻了眼。她想到小芳對他們說：
「李姐喝醉了，我叫小康送她回去，不礙事的，她明天就會好的。」
她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喝醉過一次，那次是為了一份椎心的戀情。她全心全意愛著一個男孩，她親耳聽見他許下非她莫娶的美麗誓言，可是隔沒多久，她卻親眼看見他親暱地摟著一個女孩從賓館走出來。她冷冷攔在他面前，狠狠打了他一耳光，掉頭便走。回到家，她一面喝酒，一面撕信，攤了一地破碎的愛。
「會好的，明天就會好的……」
她軟軟伏在小康肩頭，獨自醉眼迷濛地喃喃唸著。
小康扶她回到公寓房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抱上床。她的手緊緊環著小康的脖子，恁也不肯放開。小康急了，在她耳畔輕輕哄道：
「李姐，妳把手放開，我去倒熱茶給妳解酒……」
「別騙我，你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她把他的頭緊緊摟在胸前：「你不愛我嗎？小康！」
「李姐……」
「你看過這期雜誌了嗎？」她吃吃笑道：「很精采！什麼姿勢都有，你跟小芳有沒有像那樣作過愛？」
她一邊笑著，一邊用手在小康身上輕輕揉著。小康掙脫不開她的擁抱，呼吸變得混濁起來，求饒似地望著她。
「李姐，妳喝醉了……」
她不讓小康有說話的機會，緊緊用嘴堵住他的唇。小康在她的撩撥下漸漸亢奮起來，轉身按壓住她，她閉著眼睛，任小康的手恣意地在她身上活動……。良久，小康終於乏極；伏倒在她身上喘氣，她用手輕輕撫著小康濃密的頭髮，柔聲問道：
「小康，你很愛小芳嗎？」
「嗯！」
「那麼，這件事……別讓小芳知道。」她把被單拉到胸前，輕輕推了小康一把：「你該回去了。」
小康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悶悶起身穿妥衣褲，燃起一根菸，煩躁不安地噴吐著菸圈。
「怎麼還不走呢？捨不得我嗎？」她吃吃笑道。
「妳沒醉，妳根本就沒喝醉！」小康懊惱地扯著頭髮：「妳明明知道我愛小芳，妳為什麼還要故意引誘我，為什麼？」
她倏地靜默下來，良久，才嘆口氣，黯啞著聲音說：
「寂寞，僅僅只是因為寂寞，小康，你能瞭解嗎？」
小康瞪她一眼，忿忿踩熄菸蒂，氣呼呼走了。她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次淡出耳際，淒淒笑了起來。多年前，她在賓館門口攔住她的男友，痛心疾首地質問他為什麼要和別的女孩上床，他也是這麼回答她的。
「只是因為寂寞。」她怔怔坐在床上，喃喃唸出這幾個字，倏地又笑了。
寂寞的女人，寂寞的愛情，她已經找到下一期雜誌的主題了。
因為寂寞 文：于真
- 2008-12-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