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 痕/乃 欣

  • 2008-12-15
 陸潛君從懷裏掏出那剛從「日昇商行」買回來的接著劑。一個小瓶子,印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尤其那「SU-PER BOND」特別的耀眼,也許這正是吸引她買的主要原因。
 在這偏遠的山地,每想急要一件小東西,也都得翻天覆地的尋找;前幾天,她還一直耐心的探問那家小商店的歐巴桑:
 「有沒有黏性特別強的膠劑?」
 「你要那一種的?」
 「都好,只要黏得牢的。」
 「這樣吧!我們過幾天就進貨,妳改天再來看看。」
 「哦……」
 「小姐,妳要做啥用的?」
 「……」
 「我看妳細手細腳的,有了接著劑,妳會用嗎?我頭仔住在這裡幾十年了,山上的人都喊伊『阿兵』,妳如果黏不來,可以拿來叫伊用,伊的功夫是在這出了名的,妳何妨試試看……」
 「阿桑!謝謝!既然要進貨,這樣我過幾天再來好了。」
 「妳若黏不來,再拿來……別客氣……。」
 陸潛君已經走得老遠了,那歐巴桑還殷勤的跑出門,對著大街喊過來。
 平時若非有事,她是絕少步出宿舍一步的;她怕一出門,那些歐巴桑就會黏著她不放,或是想要納她為媳,或是要和她說媒……,再大的耐性也會煩,索性就來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讓自己冷清一下,也少惹來一身聒噪。
 剛剛回宿舍的路上,還碰到「順興小吃」老闆娘!
 「咦!妳買那是什麼?」
 「接著劑,黏一些小東西用的……」
 「妳也不早說,我那裏有一堆強力膠,擺在那兒,佔地方,這樣吧,妳那麼一小瓶,用了不夠,再來我那兒拿好了。」
 山上的人對她似乎特別熱情,遇著了總要向她叮囑一番。
 老闆娘的話語猶在耳中嗡嗡作響:
 「用了不夠,再到我那兒拿強力膠……」
 她嘆了一口氣,夾帶著一聲苦笑。
 強力膠!她幾乎用完了所有買得到的,甚至也有註明「SUPER BOND」的,她對它們都已經有幾分的心灰意冷了,何況……她再端詳手中握住的小瓶子,穿眼似的盯著水銀色的九個英文字母。對它們,她已經評估不出還剩有幾分信心。
 天氣好冷,前些日子,山頂上還直飄著雪花,那件鵝毛大衣才開始派上用場,氣候的轉變真怪,裹著的身子,體溫還不停的降低,更禁不住雙手的顫抖。
 陸潛君輕輕的拉開抽屜,取出那個寶藍絲絨盒,瞬時,那只翠玉鐲子刺進她的心窩,狠狠的……。
 「潛君,這鐲子是我二十歲生日,母親送的……那時我不知道她的用意。心裏只覺得好笑,一個男孩子留一隻玉鐲子,做什麼,只想既是母親送的,就得好好的收藏,到今天,已經過了六年了,我才知道母親的用心,妳看,我真驢……君,願意替我保管嗎?來,把妳的右手借給我,我要把它帶上,也好套住妳……」
 「哇!君,妳看,多麼合適,從今起,別把它拿下來,除非……除非……妳不再愛我了!」
 陸潛君急忙的伸出手將鏡裏那人的嘴摀住,只是一切是那麼的突然,來得那麼的張惶,讓她措手不及。
 「不!景敖,我愛,永遠永遠……」
 她呻吟著:愛?愛是什麼,而永遠?永遠又是什麼呢?眼前的人已不再是蕭景敖,是另一個自己的投影,一個原本都不認識的陸潛君,鏡裏的人,不復有往日的神采,原本炯炯奕奕的眸子,此刻變得黯淡無光。
 「景敖,等我畢業後,我要找偏遠的地區任教……我喜歡清靜,你呢?」
 「我!妳猜呢?」
 「……」
 「等服完役,做一番事業,最重要的一點是———要妳。」
 「要我?真的?」
 「當然,不過,有一件事我要妳記牢。」
 「什麼?」
 「要好好的待在山上,別亂跑,知道嗎?真擔心妳……」
 「放心好了,我會聽你的話,每兩天一封信,可以了吧?」
 「可是……君,山上有『狼』嗎?……」
 「你!好可惡!我不理你了!」
 還記得那天她舉起那小手捶打他寬闊臂膀的模樣!那是多麼溫馨,多麼幸福。
 她也笑了,對著長鏡,她笑了,而無情的淚水就如洩洪般侵襲她,淹沒她,吞噬她每處神經。她無法自拔,更對自己兩個月來的努力感到洩氣。
 那回從A班教室出來,冷風颼颼的颳,凍僵的雙腳,怎麼舉也都無法提高;而那隻平時溫馴的看門狗也變得兇猛,老遠的就對著她猛叫,把人的七魂六魄都叫飛了,她半跑步的避開牠,誰知,一個踉蹌,身子失去了重心,連翻帶滾的墜下了好幾個階梯,筆記本散亂了一地……。玉鐲子,她猛然的抽搐一下,她不相信的看著空蕩的右手腕,再接觸到地上的兩段碎玉,她的心碎了。發生了什麼事了?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她的雙手變本加厲的震動著,而豆大的淚珠也爭先奔竄出來。
 「潛君,蕭媽媽不想再瞞妳了,景敖……景敖他出事了……潛君,妳要振作點,妳是個好女孩,妳還年輕……。」
 「伯母,景敖,景敖他怎麼了,我要他接電話,我有話要告訴他……」
 直到蕭景敖出殯那一天,陸潛君依舊歇斯底里的叫喊著……她怨恨著上天的不平,如何忍心的將一個英才送上不歸路……。
 平躺的玉鐲子再也找不到以往的喜氣與甜蜜,只殘留一些黏劑渣;雖用盡千方百計,也用完整瓶「SUPER BOND」,卻再也無法挽回那一樁遺憾。
 夜深了,遠處亮起了一盞盞的燈火。
 潛君: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景敖
 望著景敖最後的筆跡,她的心在淌血,一滴滴的滴滿身體的每個部位,毫不留情的。
 窗外,天上的星星已不再是傳遞信息的天使,猙獰刺眼的光度讓人渾身不適。陸潛君翻箱倒篋的找出一卷透明膠紙,用力將裂玉牢牢繫在一起,她再也不在乎是否完美無缺,只要它們能永結在一起便足夠了。
 陸潛君緩緩地再把玉鐲子套進手腕,對鏡裏的自己滿足一笑,再安靜的躺在被褥裏;一切是那麼恍惚,帶著那「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連同一顆多情的心入夢,進入另外一個甜美的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