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動的心/天 行

  • 2008-12-17
 她一定是一個急性的人。因為寫不出長一點的東西,有些短篇,其實可以發展成長篇,但說是被她狠狠地、戛然停住!
 這回,他把她的一篇東西自主編的垃圾桶中搶回,讀了一次又一次,愈讀愈出味,於是把它納入明天的版面,然後,他寫了這麼一封信:
 「林小姐:妳這篇『長路』,很精采、簡潔,已擬採用,謝謝妳予本刊的一向支持,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妳固定每週為本單元寫專欄,不知道妳的答覆如何?請來信或來電告訴我妳的決定。祝
 平安
副刊助編 周子祥」
 P•S我的電話是「五八一七二四七」
 電話很快打來了,對方的聲音清脆,她沒有答應,因為畢業在即,功課很忙。
 「不過,還是謝謝你。讓我知道自己的東西還有人看。」
 「繼續努力。嗯,另外,有空,試試長篇的好不好?」
 「我不是科班出身,文字運用牽強,長篇?或許以後吧?」
 是這樣子認識林庭的。
 ※ ※ ※
 那天,他在燈下寫了一封信。林庭在國父紀念館的大門口和他碰了面,她很平靜,笑起來有溫煦的感覺,他們走路到附近一家餐廳,林庭健步如飛,他有時會趕不上她的速度。
 「對不起,」她說:「壞習慣,改不來。」
 她的文章說理成分很多,總嚐試用一篇文字來說明一個意念,不仔細尋其脈絡,很難看出其中的哲理成分。
 「妳很矛盾,妳知道嗎?」他問。
 「知道。」她很肯定:「更正確地說是不安。」
 「妳給我一個很奇特的感覺。」他沒有說「可能這個緣分會牽扯很長。」
 「希望不是壞的感覺。」林庭的眼裏有笑,周子祥知道她對他並無惡意。
 然後他養成了給林庭電話的習慣,林庭也慢慢展露她的真實面貌。她直率、坦白,以誠實自期,她生動、敏感、堅強又溫柔,另外她還嫉惡如仇。他發現自己好喜歡這個人,因為她是那麼真實、不做作。
 終於,他在掙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告訴她:「我好想妳。」
 「……。」林庭好像沒聽見,兀自望著前面的街景,然後說:「人哪,時常誤會自己的感覺,往往根本沒這回事,又要強迫自己相信。」
 「妳錯估我了,我相信自己的感覺。」
 「周先生,你最好適可而止。」
 這句話把他堵了回去,他好恨、恨自己、也恨林庭。他想:如果林庭對他無意,又何必對他好;思前想後,覺得沒有理由,於是他來到林庭家。
 「找我做什麼?」她在樓上窗口問。
 「妳下來。」
 「有話不能現在說嗎?」
 「妳下來好不好?」
 「我很忙。」
 「妳真的不給我解釋?」
 「沒什麼好解釋的。」她說著還是下來了。
 「我們至少朋友一場。」
 「你沒有劃清界限。」
 「怎麼劃清呢?」
 她俯頭踢著石子:「像你這種沒有經過感情風浪的人,總會把自己的夢建構在別人身上,你要知道現實是很殘酷的。」
 「沒有比妳更殘酷。」
 「你不要想歪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作朋友呢?人,就是有太多非分之想。」
 「不是非分,是一種自然。」
 「再同我這樣辯下去,我要打道回府了。」
 「妳發發慈悲好不好?」
 林庭長嘆了一口氣,用右手揮動空氣:「周子祥,你知道嗎?我比較喜歡以前的你,不會給我壓力。」
 「我給妳壓力了嗎?」
 「當然,」她很肯定:「以前我沒有必要向你報告我的感受、行蹤,和你聊天、見面,都很快樂。可是,現在不同了,我的自由慢慢在失去。」
 ※ ※ ※
 林庭的確是一個強哉嬌,她很少求助,幾乎沒有過。王海文是她在晨跑時認識的一位外國講師,王一直說服她上帝的重要,林庭就同他辯:「我胸中自有信仰,可不必假借任何偶像來膜拜。」
 「在妳遭遇很大挫折,甚至活不下去的時候呢?」
 「我求,求上天給我一個平安,然後還是要我自己去努力,因為問題還是我自己的,我不知能交給上天去解決。」
 王海文也因此覺得她很特殊。
 「你明知道自己不能讓一家人溫飽,為什麼又養這麼多孩子?」
 「我愛孩子。」王海文說。
 「可是,你可能會讓他們覺得你害了他們。」
 「主會幫助我。」
 「嗨,王先生,」林庭道:「如果你再三句話不離你的主,我就不跟你談話了。」
 「妳信什麼?孔子?道家?還是三民主義?」
 「我相信人性可改,相信真實。」
 「哇!」王海文作了一個誇張的手勢。
 「其實,你很悲觀。」林庭後來下結論:「因為沒有經過大黑暗,你不會找到大光明。」
 「妳並不反對我的信仰嘛!」
 「沒有反對呀!人本來就要有所依托。」她換了一個口氣:「有時候你要多替你的上帝想想,縱然他是萬能的,但是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每天有那麼多事來煩他,他也夠累的。」
 「妳還設想得周到。」
 「所以咯,我沒說下輩子要當上帝呀!」
 她告訴周子祥,她喜歡和王海文這麼交往,沒有壓力。
 「妳會一輩子不結婚嗎?」周子祥問。
 「婚姻不是必然的道路。」
 「可是妳總得替別人想想。」
 「想過了。我不要把自己的不安傳染給別人。」她說:「你已經這麼大了,怎麼還不切實際;眼界放寬一些,不要太小心眼。」
 他睜大眼看她,林庭感於他這個突然的舉動,有幾秒鐘的窒息之後,她才伸手抹抹唇:「別以為你佔了便宜。」
 「妳也可以佔佔我的便宜。」周子祥反她一句。
 「妳生我的氣是不是……」他在電話裏問:「我只是情不自禁。」
 「……。」
 「我真的沒有親過別的女孩子,妳是第一個。」
 「你閉嘴。」
 「對,我該罵,但是妳不能否認我有權利去喜歡一個人。」
 「……。」
 「我不想失去妳這個朋友。」
 「我已經不是你的朋友!」
 「林庭!」
 「我討厭你的居心!」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 ※ ※
 一個人有他自己的人生形態,別人強求不得,他只好任林庭作她自己。反正她要自由、無拘無束。她是一個理智多於情感的人,尤其是在對自己感情的處理上。
 周子祥常常把她的文章加長,也試圖去詮釋她所想表達的想法。林庭卻嫌他多事。
 是林庭的媽媽問他對林庭有什麼打算?
 「她根本沒有成家的念頭,也不想談戀愛。」
 「怎麼會?她最近老是在唸你不給她電話。」
 「她嫌我嚕囌啊,恨不得把我一腳踢開。」
 「心口不一啦!」林母說:「再不打算,她都要三十歲了。」
 這天,他在她房裏聽了兩個多小時的柴可夫斯基,林庭沒有同他說上幾句話,自顧自在整理書櫃。他也落得清閒看她在房裏走動。
 或許林庭就是喜歡這個樣子:兩個人,但又有自己的活動天地。他突然懂了!原來林庭不是不安定,她只是想掙脫窠臼,活出一個更好的人生。
 周子祥哼起歌來,站起,把林庭手中的書擺到書架上。
 「做什麼這麼高興?」她奇怪地問。
 「不行嗎?」
 「當然可以。」林庭不理會他,逕自走到另一頭去拿抹布。
 「周子祥!」她後來叫道:「你別再唱了行不行?」
 「我沒干涉妳聽柴可夫斯基呀!」
 「可是你至少可以和我講講話!」
 「怕妳嫌我嘮叨嘛!」
 「少嫁禍給我啊!」
 「好,那麼我們談一談一個三十七歲的男人和一個三十不到的女人要成家的事。」
 「……。」
 周子祥伸手接住了林庭扔過來的一本「霓虹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