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認識的女人,究竟是誰?
凝視著魚缸裡沈默的紅龍,包宇落入一種空空的思緒之中,無憂也無喜。就這樣不斷地凝視,包宇不知不覺吃了廿一支紫雪糕,包裹著一層詭異的紫,一再誘惑著他乾燥的舌頭。
魚缸裡,紅龍佔據了「領空」權,凜凜然地滑行在魚缸的上空,而在牠的腹地之下,那些小魚———牠的食物,張惶失措地游來竄去,包宇就盯著這群無助的小魚,而遺忘了每一支吃過的雪糕。
窗外下著細細的雨,包宇很想了解紅龍此刻的心情,一踩油門,按捺不住的情緒,便隨發動的引擎聲,奔馳在夜色冷雨的上游地帶,像紅龍。
包宇很是吃驚,剛剛還待在屋裡的他,突然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出家門。在馬路上,他孤獨又自尊地泅游在都市之河中,看見紅燈他就右轉,看見綠燈他就直走,每一個急轉彎都是一個擺脫,車子跑得愈遠,包宇就愈感覺輕鬆。紅龍的心情亦不過如此,包宇想。
窗台上黏貼著一個舉重的大力士玩偶,這是方典買給他的,每當車子急轉彎的時候,便不時地敲在窗玻璃上,彷彿有人在叩門。就在黯淡街燈的邊緣,包宇發現了這個不認識的女人,雨打濕了她纖細的臂膀,他動了惻隱之心。
這個不認識的女人,坐在方向盤的右邊,點燃一支菸,似乎想要驅散身上的潮濕,雨珠順著她的長髮仍在滴落,落在包宇的思緒中,冷冷的,包宇拿出一條乾毛巾。過去他沒有用過任何行動來表達他對方典的關懷,那時候他不懂,愛與行為之間沒有留下自省的空間,總是讓雨不斷地打在方典身上……。
「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像不像風塵女郎,一點沒有家庭主婦的樣子!」包宇一手拔掉方典嘴上的菸,他討厭方典濃粧艷抹的臉。那次吵架,他把方典怒推到雨裡……。
這個不認識的女人,已自動地將遮陽板上的鏡子翻下來,正在整理她淋濕的一頭亂髮說:「我的樣子是不是很狼狽?」包宇斜著眼看她,他不相信在黑暗的車體內,她可以看見自己,反而是他看見她傾斜的側影與黑色迷你裙下的網襪,難道是尋歡作樂的線索?
「良家婦女是不穿這種網襪的,已經是結過婚的女人,還一天到晚想勾引別的男人?」
「為什麼我做的每一件事情你都有意見?」
「我討厭妳這種打扮!」
「你為什麼從來都不信任我?」
「要我信任,必須先自我檢點。那一個女人,像你這樣整天笑瞇瞇的。」
「我不笑,難道要我哭……」
在都市裡漫無目的盤桓,帶著一名陌生的女子,該去什麼地方呢?包宇不願意去想。遠處傳來雷聲,閃閃電光割裂黑暗的夜色,他看清楚這名女子側面的臉在長髮中蒼白著,包宇發現她的鼻子很長。迎面的車燈閃耀,但不知為什麼感覺像這名女子的牙齒所發出的冷笑,令他感到不安,紫雪糕在腸子裡發出轆轆的聲音。
這個不認識的女人,究竟是誰?包宇不禁感到迷惑,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他的車子裡。
「你介意我抽菸嗎?」
在黑暗中她熟練地又點燃一支菸,態度自然而又隨便,似乎想製造一個凄美而又頹廢的情境,不過他早已不在乎女人抽不抽菸了。
「你媽也抽菸,你幹嘛不去管你媽?」
「妳這是什麼態度?」
「我什麼態度、什麼態度?你說呀……」
包宇拿了一面鏡子放在方典面前,方典一把將鏡子搶過來便往牆腳砸了過去。
「去你媽的!要照鏡子,你自己去照罷。」
籠罩在一車子的迷濛中,陌生女子像是一團夢幻,而他仍維持著現實,在虛實交換的時候,是一段平靜的時間、是一段休憩的時間。包宇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一種濃濁的脂粉味,看不清楚的是她黑色的眸子,低沈的嗓音彷彿從車底浮出來,帶著一股鼻音:「這部車,很出色嘛……」她用纖纖細指輕輕撫過窗台,停留在不斷敲打窗玻璃的大力士身上。
在雨中,天與地溶溶在一團墨黑裡時,所有相遇重疊的影子都難以分辨,然而方典清晰的輪廓卻如影隨形般地盤踞在他的車裡。這輛上百萬分期付款的BMW,曾是他與方典一切爭執的動力。車子如果是男人的尊嚴,在方典面前,他失去尊嚴。
「你高興起來,開了車子就走,沒事還可以帶小姐兜風,你瀟灑、你自由,而你卻希望我是一隻沒有羽毛的小鳥,祇能窩在家裡……告訴你,我辦不到,你怎麼對待我,我就怎麼對待你……」
方典叼著一根菸,整個人便浮在菸波之中,一臉輕淡又善於挑剔的表情說:「以你的身分,有必要開這麼名貴的車嗎?你除了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之外,你還會什麼?」
手握著方向盤,用力踩著油門,傾聽引擎蓄勢待發的聲音,像一架起飛的飛機,那種引擎聲令他男人的心為之感動。那是非常久遠以前的一個小小的幻想,如果能當一個飛行員不知有多美妙,一旦長大落入現實,一輛馬力十足的引擎足以彌補這種失落感。尤其在夜裡馳騁,倏忽消失在街的盡頭,進入另一個充滿高速快感的時空,有回到未來企圖追求那個不可知的追尋。
「妳還沒有為我生個兒子,我不准妳抽菸!」
「你連我都不愛,又何必在乎我們的兒子?」
「我也是為妳好,抽菸對皮膚不好,會長黑斑,會老……老了可就沒人要……」
「去死好了!」
「想去哪裡?」陌生女子曖昧地笑著。
誰知道呢?與一個陌生女子雨中不期而遇,哪裡不可以去呢!
路在淋雨,車燈照在地面反射出油漓漓的反光,疾車駛過水灘往往發出破空的回聲,夜隨著雨絲不住往下沈落,行駛在夜的小腹中,竟是如此空洞,夜路漫漫,他迷失了方向。
「祇要五千元,隨便你?」這女子甩了甩長髮。
「什麼意思?」
「找個地方休息,五千元就好!」
她一身黑衣,在夜色裡招手,像一個無法肯定的遊魂,想賺一點錢,然後找一個男人,共赴黑色的邀約,祇要五千元,就可以擁抱整個黑夜還有她的髮,真是一個黑色的美,正誘惑著他。
包宇向來不關心任何人,祇因為她半低著頭、極為無助地佇立在雨中,雨水淋濕了她的衣服、淋濕了她的身體,當初載她上車的意念竟是如此單純,連包宇自己也感到訝異,望著窗外的雨,好像是另外一個城市的雨。
馳過寂靜,夜不住延伸,沒有盡頭,包宇沈默不語,一時覺得他是川流在燈雨中等待捕捉不寐的尋夢人。
「怎麼?難道還需要考慮?」陌生女子抿著嘴奇怪而又得意地笑了起來。
「沒有什麼好考慮的,我們不合,我們彼此看不順眼,我們沒有辦法共同生活在一起……妳從來就沒聽過我一次……」
包宇不斷地思索,他可以讓日子過得流暢一點,可是他沒有這麼做。他可以讓問題簡單化,祇要他放輕鬆一點。橡皮筋繃太緊,自然會留下勒痕。無意中,他發現方典最怕人用橡皮筋彈她,像撕扯著她的心,她怕痛,尖叫,然後用拳頭打包宇,包宇樂。
包宇的心有一個破洞,吃下去的廿一支紫雪糕已滲透到他全身每一個部位,體溫驟減,突然感到荒涼起來,彷彿有快要生病的感覺。他不習慣快樂的過日子,痛苦的感覺比較深刻與真實,長久以來他不斷在證明這個事實。
方典終於離去,揮手了斷她與包宇之間的任何關係,過去包宇對她的挑剔,從頭髮、眉毛、迷你裙、網襪到香菸,還有相互對應的爭執,一切就如飛在陽光下的蒼蠅,嗡嗡的聲音顯得那麼無力。包宇覺得錯其實在他,是他欺騙了方典,是他把她帶上分手的叉路,把她丟在那兒,而她卻從另一條路溜走。
包宇擁著這雨中的女人身體,手開始在她身體裡面摸索,有一點陌生的感覺,但所有的動作與想像的卻完全吻合。包宇的臉,一點兒一點兒向她靠近,油漓漓的紅唇,他聞到一股厚厚的胭脂味,一陣冷涼的風竄進車內,他彷彿聽到方典的冷笑聲:「男人不過就是如此簡單!」
不是!
包宇的心不禁為之緊縮,他是如此的複雜難懂。包宇突然鬆開他對陌生女子的擁抱,放下所有方典的記憶,他不願落入方典言語的陷阱之中。在熱氣還不及冷卻的車裡,他發現窗外的雨停了。
「對不起,還沒請教芳名。」包宇想對她笑,但他抹不去臉上的尷尬,笑不出來。
「我叫無名。」她咬著指頭說。
冥冥之中,無名怒火,勃然爆發。冥冥之中,無名慾火,熊熊烈焰。冥冥之中,無名情緒,無由解釋。活著竟是這樣不耐。
包宇自口袋裡掏出五百元,連同這個無名的女子在十字路口紅綠燈下同時放下。這是一段被遺棄的時間,不能回頭。
在後視鏡中,包宇看見她嬌小的身軀滑溜進另一輛轎車中。那些被作為食物的小魚,對紅龍是畏懼,還是恨?肚子又開始轆轆作響,紫雪糕吃得太多,包宇想拉肚子……。
透過冷雨打濕的窗玻璃,他彷彿聽見方典的聲音:「包宇,我恨你!」
雨中的女人/乃 欣
- 2008-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