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七、八個人在離祠堂不遠的地方,清理塌下了多年的舊房子,還把屋後斜坡上的芭蕉砍掉了大半,連同破爛的木家具、白蟻蛀壞的樑柱、咸豐年代的雜物,統統堆在一起燒,濃濃的黑煙直衝天上,把低空乾淨的白雲燻得黑頭汙臉的。清理好的空地,很快便打好地基,插滿鋼筋,顯然在建一幢新房子。雜貨店側的建屋工程才動工不久,想不到這裏又大興土木了。平日出村上學,窄窄的小路上常迎面碰著那些建屋工人,推著滿盛三合土的獨輪車擋在前面,看見我手裏捧著書本,便把車停下,拉到一旁,讓我側身走了過去。夜裏回來,只見祠堂一帶,平日黑漆漆無燈而有鬼的小路,因為地盤趕工的關係,亮著一盞一盞金金的燈,映著西班牙別墅門前的棘杜鵑、大紅花,在夜風裏顫顫的舒展枝條,減去了我多少走夜路的壓迫感。
從進村的路口走到我住的地方,沿途經過兩幢西班牙別墅,雪白的外牆,釉紅的屋頂,薄紗素彩的窗簾,還有裏面新款的北歐傢俱,與村子裏那些內殘外破的舊屋並列,總予人格格不入的代溝之感。其中最大的一幢,業主是個西人,據說數年前用九十五萬港幣買下,還把門前和附近的泥巴地鋪成了水泥路,村民都受惠不少。別墅的閘門終日關著,兩隻守門的狼狗在院子裏逡巡,主人卻甚少露面,和村民交往。彼此彷彿活在截然不同的時代,他的廚房開動著抽油煙機的引擎;舊屋的煙囪卻依然飄著縷縷炊煙。
我就住在那種黃昏時炊煙依依的古老大屋,屋齡已逾七十,和鄰家阿婆的年齡相彷彿。阿婆是屋主,十年前隔鄰的新屋落成,她們搬了進去,舊屋空了下來。當初我和兩位同學搬進來的時候,屋裏還浮著一股舊家具散發的霉味。許多木器殘殘破破的,結著小小的蜘蛛網,氣氛是一種由盛轉衰的淒涼與冷清。我們清理和裝修房子,阿婆總是緊張地站在一旁,嘮叨著說那些舊的椅桌几櫃還用得著,扔掉實在可惜,又囑咐千萬不要扔掉那四抽屜的小櫃,那是她的陪嫁品。我們把洗乾淨的舊家具放在太陽下曬,她老催著說:「乾了乾了,快搬進屋裏去,會曬爛呢。」對這些朽木竟還有好深的感情。我想起,祠堂斜對面的垃圾站,常常堆積著遭人棄置的爛木家具,顏色醜陋的貓咪終日流連於其間。小孩子撿起條凳的斷腳,像拿著奇門兵器在巷子裏打來打去,又把床板斜擱在山邊當滑梯,蹲著身子笑哈哈地滑下來。
我們屋裏的幾張條凳仍然健全,沒有斷肢的殘疾,像紮著四平大馬似的穩實不倒。這些凳真有趣,瘦瘦長長的只能坐半個屁股,在黑白的粵語長片中還能經常見到,現實環境裏則甚為少見,恐怕再過半世紀,可以放進文物館了。坐在條凳上喝茶,感覺上,彷彿蔭著槐樹享受農閒時節的閒適,可惜身上穿的不是樸素的農裝。在大廳的一角,我們發現了樁米工具,像發現了古董似的感到新鮮好奇。踏著鐵杆的一端,用力踩下去,樁頭便昂然升起,腳一鬆,復又重重墜下,沈沈的悶響一聲,塵土飛揚。廚房用磚頭砌成的灶,大得可以放十個八個鍋。屋頂的樑瓦因為長久薰於煙火,已經焦黑如墨了。一管煙囪從廚房通到屋頂之外,七十年,不知有多少柴、多少炭,烈火一燒,成煙成霧,嬝到煙囪外的空間,輕風一吹,便忽忽飄散?我彷彿可以想見,阿婆一家人,從前穿著樸素的農裝,在這裏生活的面貌。
環繞著屋子的是一些果樹:芭蕉、柚樹、黃皮、桔樹、木瓜等等,綠鬱鬱的蔭著這破落的舊屋。屋旁還有豬寮殘留的遺跡,只餘一面齏粉般易碎易塌的磚牆和幾根爛木條。要不是阿婆告訴我們,真不知這原是從前養豬的地方。院子的圍牆外有一塊荒蕪了的耕地,長滿了野草。有時清早出村上學,推開門,只見阿婆在圍牆外蹲著身子,拿著鐮刀刷刷地割野草。阿婆壯年的時候,也是這樣辛勤收割穀物蔬菜嗎?我們曾經向阿婆建議,這塊小荒地不如由我們來耕種,收成的蔬菜大家分,可以自給自足。阿婆說:「種菜很辛苦呢,不是說說玩的,翻土、播種、施肥、收割,日曬雨淋,你們讀書孩子吃不得這苦頭。唉!種菜不好掙啊,村裏的年輕人都不肯碰鋤頭鐮刀,寧願到外邊幹活。」
偌大的一座村,的確沒有幾個人種菜的,就有,也無非是很小的一塊田,種些菜和瓜,絕大部分的田地都種了果樹,不必打理,每年有收成,黃皮可以挑到沙田賣。阿婆說:「年輕的都不肯種田,走的都走了,像我們這些老人,還有什麼力氣種田?」說完又摸著自己的胸口,深深地歎一口氣。記得初搬進來時,阿婆指點著屋裏的房間說,阿大在這間出生,阿二在那一間,阿三也在那一間。阿婆原來有三個孩子。「他們呢?」我問。她眉頭突然傾斜像快要塌下的懸崖,怔了一怔才輕聲說:「都跑到英國了。」其餘的都不想多說。
一天午後,我步影走出院門,經過阿婆的屋。她的門正開著,午後的斜陽挾微風照進屋裏,飛揚的塵埃隱約可見。我看見阿婆坐在沙發上,身子前俯,手肘抵著大腿,左手捧著飯碗,右手拿著筷子,卻不像在吃飯,筷子微動只撩著飯粒。她戴著鏡片極厚的老花眼鏡,對著手裏渾圓的碗口,彷彿攬鏡自照。一線斜陽擦過她雪白的髮鬢,塵埃在陽光中飛舞。
阿婆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兩層高的新屋,只有一位親戚的女兒,有時來陪她。
下大雨的日子,偶然剩我一人在這幢舊屋中,只聽得急雨打在瓦片上的聲音,彷彿就有無數石子要打在自己頭上。瓦片間的積塵因震動而顫落,迴迴旋旋落在我的睡床、書桌,和潔淨的茶几。有時我也會擔心,長滿苔花的蒼老瓦片,會不會像門齒隨時掉下?大廳和廚房不斷漏水,我找來水桶接盛,聽著滴答滴答的漏水聲,像古舊的壁鐘悠悠忽忽的響著,不覺有一點淒清的況味。想這樣的一幢舊屋,用幾根骨頭硬挑著風雨,壓得那些關節都鸞彎的像要斷裂,卻依然咬緊牙根肩挑生活。阿婆說,刮風和下大雨的日子,最好回自己的家,不要留在這裏,恐怕這屋會塌下,把我們壓住。美麗而蒼老的大屋,真的會就此塌下嗎?淒風苦雨的夜晚,門外掛著的平安風鈴,叮叮叮,叮叮叮的像在叩我的門,那在風裏飄零欲墜的形態,那呼喚一樣的聲音,隔山隔水,會不會喚起一切想家、想鄉的遊子呢?我又想起鄰家的阿婆了。
和阿婆年紀相若的老人,村裏還有不少。住在祠堂旁邊的那一位老婆婆,常常坐在院外的籐椅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門外的影子,騎著單車嚷來嚷去。我偶然經過她家門前,她奇怪地望著我,彷彿把我當作擅闖村裏的陌生人。冬天日子,她跟阿婆一樣,會用一塊黑色的頭巾裹著頭頂。聽阿婆說,這是客家人的習俗,頭巾是用來保護頭部的。不過年輕的從不戴這種頭巾,她們有濃濃的黑髮,即使戴,也戴那些顏色亮麗的毛線帽子。有時我想,老婆婆終日無聊地坐在院外,望著建屋工人在祠堂一帶進進出出,運磚運泥的獨輪車擦著地面而來,磨著地面而去;不久眼前便冒起一幢設計新穎的西班牙別墅,像魔幻的電影鏡頭那樣,她會有甚麼感想呢?
有一夜,我從外面回來,下了公車,冒著罕見的暴雨衝到斜路口的避雨亭。天氣異常惡劣,整個天空像要撕裂似的,一團團的黑雲像藏著變動的山石,隆隆然快滾落大地。烏黑的天空忽然強光一閃,只見一條電光垂直射向遠山,接著騰雷炸響,大地震動。我站在亭中,面對劇變的天地,心裏感到莫名的驚悸。此時卻見一點人影,撐著傘,亮著手電筒,正緩緩從斜路上來。那人影越來越近,一拐彎,便折進亭裏,原來是那位常常坐在院子外的籐椅上,偶然望我以奇怪目光的老婆婆。她把傘子摺攏,抖抖衣上的雨水,盤著的一幢高髻便顫顫的恍如危樓。她抬頭和我一照面,唐突地問:「你住在這裏?」
「是的,在六十六號。」我說。
「哦,是祖婆的舊屋。」
我們的話匣子便這樣打開了。她撐著傘是來接女兒下班的。每晚七點半,她說,都會拿著手電筒,走過又長又斜的路,在這裏等女兒回家。提到阿婆,她說年輕的時候,常常和阿婆一起,挑著蔬菜、黃皮,和大蕉,從大埔尾走到石硤尾販賣。你現在住的舊屋呀,從前住過幾個女畢生呢,她說,那時還不曾填海,谷底有路通向海邊,祖婆常常跟她們到海灘摸蜆,叫她們孫女,可惜後來搬了。我忽然想起阿婆的孩子,就問:「阿婆為甚麼不跟孩子去英國?」她似笑非笑地說:「怎麼去?她又不會說洋話,吃不慣住不慣,去等死呀!他們要新時代、新世界,我們可寧願留在這裏啊!」這時,路口一陣停車的聲音,幾個乘客下了小巴,老婆婆撇下我,連忙撐開傘子走過去,遮住一個中年女人,擎著一天風雨沿著斜路進村。望著她們漸遠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些微的傷感。心想,她總算比阿婆幸運;蔭著兩個人,一把豁開的傘子就不致孤獨了。
雨小了一點,我離開避雨亭,匆匆進村。經過斜路邊的墳墓和甕棺,只覺燈影幽微,略添不安之感。村裏的老人過世,有些葬在這裏的山坡,好山好水,長眠地下。有的立了墓碑,有的只甕棺一個,蓋著瓦盆子,放在青綠的樹下。阿婆將來也伴在其中吧,像此地的一切樹木,都歸根於這片淨土?
一天午後,阿婆撫著胸口對我說,這幾天心很不舒服,老是卜卜卜的猛跳,總覺得好煩,夜裏又常常睡不著。我說:「你不要想那麼多啦,我們陪你。」她說要去看醫生,我便送她出村。經過祠堂附近的地盤,建屋的工人正勤快地工作,阿婆望著他們輕聲說:「好快啊!」斜路很長,我伴著她慢慢地走,不久又看見路邊的墳墓和甕棺,墓前的果樹,綠葉在陽光中摩挲掩映。我看見其中一座墓碑上寫著:祖德千年富,母恩發萬丁。
終於走到斜路的盡頭,阿婆吁吁喘著氣。我們停下來歇息,居高臨下,只見谷底的大埔尾,紛雜的房屋縮成參差的盒子,村裏只矗立著零星的西班牙別墅,更遠處的樟樹灘,卻很像是歐洲的小鎮了。東邊的馬鞍山下還在填海,卻已挺著幾幢摩雲的新廈。川流不息的吐露港公路,車輛高速飛馳,跟又新又白的電器化火車比速。現在可不能由谷底通到海邊,踩過枕木去摸蜆了,阿婆會不會懷念從前的日子呢?她厚厚的眼鏡片只反照著淼淼的海水,忽然問:「英國真的很遠嗎?」隨即沈默如一串多心事的風鈴,不知是望著遠方的船呢?還是谷底的屋?谷底的屋正嬝著一縷依依的炊煙……。
阿 婆/乃欣
- 2008-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