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台北城/鄧榮坤

  • 2009-01-04
 漫長的歲月裡,曾經在這座光鮮艷麗的城市,過著匆匆趕路的上下班生活,那段日子,由於影劇新聞採訪的需要,必須經常參加許多活動,於是,台北一度是我築夢的天堂。
 雖然,隨著年歲的添增與家庭因素而離開了台北,可是,曾經認識的朋友中,仍然有許多人繼續在這座城市裡生活,繼續築夢,也陸續留下了許多令人難以忘懷的故事。
 隨著工作環境轉變,必須離開台北,然而,對台北的繁華,念念不忘,假日時,經常挪出時間,帶著家人搭乘只有五十分鐘車程的電聯車,隨著電聯車推進時的輕微搖晃,試著敲開多次沉澱於腦海中,關於這座城市的記憶。
 踏上台北土地時的那一刻,些許「回家」的感覺,經常完整浮現在臉上,雖然年幼的孩子與一路陪著我在人生路上,自清貧生活中忍了過來的ㄚ頭,對這座城市沒有太多的眷戀,然而,臉上的顏容卻是陣陣難掩的驚喜!
 因為這裡的每一吋景觀,都比我們晨昏守著的故鄉來得誘人,一如我當年踏入這座城市時的驚喜,眼眸中閃亮的是活力與希望,似乎只有在這裡才能讀到所謂的富裕,聽到繁榮穿越歲月時的歡呼。如今,踏上了這片土地,走過曾經路過的台北街道與曾經邂逅的景點,依然鮮明烙印於腦海裡!尤其是魯魯,我必須去看看他。
 應該是四月吧,在電視新聞報導的畫面上,我看到了自鏡頭前閃過的人影,已經好久沒見面了,他那微胖而一臉憨厚的臉,像流星般畫過鏡頭,自新聞畫面中消失,可是,我依然清楚記得他雙手提著餐盒,自拉起的警戒線封閉的街道附近晃過,身上穿著志工的橘黃色背心。一直為錢所苦,好幾次在醉酒時,滔滔不絕地傾訴自己在活著的這輩子一定要賺很多很多的錢的魯魯,什麼時候加入了志工的行列?一場疫情的煎熬,魯魯對生活的方式與價值觀有了改變?
 我一直想知道。
 在台北的那些年,拍得一手好的相片,馳騁於運動場上,透過像機觀景窗而瞬間抓住生命律動的魯魯,一直是位不太願意屈就的男孩,面對次日體育版上那些前一日守候多時才拍下的照片,似乎沒有太多的喜悅;即使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依然沒有忘記過自己當老闆的念頭與衝動,對於招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魯魯曾經在許多場合中埋怨那是埋葬青春與理想的深淵。
 離開台北那年,喜歡浪漫生活,依然單身的魯魯不久也離開了報社,由於年輕時喜歡呼朋喚友喝上兩杯,積蓄似乎不多,於是,向銀行借貸了一筆錢,在離報社不遠的巷口開了一家還蠻有特色的咖啡店,他的臉上也開始浮現笑容。
 每次上台北時,魯魯都堅持我必須喝完三杯免費的咖啡才可以走;自陣陣的咖啡香中,我自魯魯的眉宇間讀到了中年男子被生活追著跑的滄桑。
 咖啡的錢,魯魯依然拒收,他的堅持,我可以理解,多年的同事與多年的情誼,又豈是那幾杯咖啡所能取代的?不久,咖啡店發生了一場大火,燒去了魯魯的夢,燒去魯魯的希望;挫折使得原來話就不多的魯魯,此刻顯得更沉默了。
 不久,魯魯重新站了起來,我去看他。魯魯揮著汗水忙著打裡餐盒,連招呼我的時間也挪不出來,一邊把一落落餐盒放進車後座上特製的置物箱裡,一邊嚷著:等等我,我先送擠個便當,馬上回來!
在快餐店裡,我撿起了被散棄於四處的報紙,放鬆心情閱讀著,等著魯魯回來。
魯魯回來了,繼續把一落落的餐盒,放進車後座上特製的置物箱裡,從眼角的餘光中,我知道魯魯已經來來回回騎著機車在街道上呼嘯過幾趟了,他的臉上除了汗水之外,似乎也流露出些許對我久候的歉意。
 午後二點,魯魯才鬆弛了臉上繃緊的神經,從冰箱裡取出飲料,倒進紙杯中,推了一杯到我面前後,他抓起了紙杯,仰首,倒進咽喉裡,昔日飲酒的豪情似乎沒有太多的改變!
 「咖啡,不見得每個人都喝,便當,吃的人多,祇是比較忙而已!」
 魯魯笑了笑,眼角浮現幾許倦怠的魚尾紋。
 「這種店,一個人忙不過來,請了幾個人幫忙,賺的錢付房租剛剛好,所剩不多,不會比上班輕鬆,但是,自由多了,有成就感!」
 我一直沒有回話,看著魯魯臉上的笑容,為他的驕傲感到欣喜。
 之後,忙於工作,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沒有上台北,直到令人一度慌亂的SARS疫情席捲生活,也波及這座城市,波及餐飲業時,只要路過街道旁的餐廳,看到冷清的店面,心裡就好像壓著沉重的石頭般,無法輕易喘得過氣來,也開始擔心魯魯那家快餐店的冷清。
 「還好啦!每天都忙著送幾百個便當!」
 電話機那頭傳來的聲音,是魯魯渾厚的聲音。
 「下午,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你,你的店不受影響嗎?」
 「去他的,怎麼會沒影響,沒人來買便當了,可是,我請的幾位歐巴桑家裡有人要養,我只繼續撐下去!」
 「便當還賣得出去嗎?」
 「什麼時候了,還有人敢買便當,一個賣不到十個。我每天都送便當啦,免費送便當給那些參加防疫工作的志工。」
 「划得來嗎?」
 「沒有什麼划得來划不來的,反正只要能活著,就是幸運的,出點力而已。」
 「過一陣子,我會上台北,想去看你。」
 「等疫情過了再來,最近我忙得很!」
 「什麼時候換我請你喝三杯咖啡?」
 「隨時候教,外加三瓶啤酒怎麼樣?」
 電話那頭傳來魯魯昔日渾厚而爽朗的笑聲。
 這次,帶著家人踏上這座城市時,已經是初秋了,穿梭於街道的的人潮與車輛,如流水般訴說著這座城市曾經擁有的輝煌故事,也訴說著曾經經歷過一場人心與人性煎熬的現實,也因為如此,而使得許多人懂得以慈悲燭照社會的陰寒,虛心面對一種尊重生命的普世價值。
 走出電聯車,踏上台北車站月台,想起了不久前,穿著志工的橘黃色背心,雙手提著餐盒,自拉起的警戒線封閉的街道附近如流星般畫過鏡頭,自新聞畫面中消失,微胖而一臉憨厚的魯魯,不自覺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