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倩撚亮客廳豪華的吊燈,偎在沙發上,大腿擱著盤什錦蛋炒飯,便這樣佐著電視,一口一口地吞嚥著。她原該再弄個蛋花湯什麼的,卻很煩再去多洗個碗、刷個鍋,擠那沙丁魚似的公車回來,也夠累人了。又不是從前,父親、弟弟,加上自己,一家三口嗷嗷待哺。
她略略抬頭,搜尋著父親的影像。她母親是個前衛女性,不作興在家裡擺設供桌,父親留下的記憶,便是電視機上的全家福照片。那時,她六歲吧?剛由保姆家回台北,怯生生的眼神,活脫脫像個小媳婦;倒是弟弟亦翔放得開,那樣不羈地笑著,露出缺了犬齒的黃板牙;父親伸臂摟住他們,母親則矜持地坐在右側,正正經經的彷彿是專為照相而來。
八點檔的電視總是樣板地重複著雷同的劇情:外遇的男人,帶著懺悔把愛情結晶交給髮妻。滿懷委屈的主婦,在愛恨交織中養育「丈夫的」女兒。情婦偷偷躲在幼稚園門口,看女兒為她的情敵疊康乃馨,不住黯然淚下。活在夾縫間的小女孩,捧著花回去卻討不到「母親」的歡心,瞪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父母的爭執,和她不懂的成人世界。小演員生澀的演技,給人背詞的感覺,而那份手足無措的模樣,卻激起亦倩心中似曾相識的垂憐。
她再次抬頭,父親正咧著嘴笑。他們父子共有著同樣秀小的單鳳眼,不像母親的杏仁大眼,水汪汪的,微微翹起的眉梢,好俏麗。小時候,她聽到別人讚美母親長得漂亮,竟一點也不開懷,倒很心慌,為什麼自己絲毫未承受母親的遺傳。
有一回,她按捺不住地問:「爸,我是不是媽媽生的?」
「當然不是!」父親一把抱起她,笑呵呵地說:「妳是媽媽從百合花裡摘下來的。」
她懵懵懂懂聯想起那像小喇叭的花朵來,母親怎麼把她摘下來,她不知道,但是她卻明白母親偏愛那頭仰得高高的小喇叭。現在,她更曉得那不是百合,該是孤挺花。
「那……亦翔呢?」她伏在父親肩上,細聲細氣地問。父親四十不到,卻早白了少年頭,那柔亮的髮,剪下來一定可以做很棒的七紫三狼毫。
「從南瓜裡抱出來的呀!」父親溫柔地說。
她不再言語,用雙手圈住父親的脖子,亦翔正隔著紗窗羞她,他肥短的手指劃過胖呼呼的臉頰,誇張得令人發噱。他臉上的霸氣和老成,顯然是在保姆家長大的她無法比擬的。
然而,她從未排斥過亦翔,即使亦翔看起來,像和母親活在同一國度。她仍然愛他、寵他,容許他分享父親的愛。
認識于揚之後,她在家裡用餐的次數少了,亦倩仍用心把晚餐打理妥當,才出門赴約。亦翔那時上高中,胃口好得出奇,總是十分捧場地吃著她做的菜飯,直到一個飄雨的週末,他搶過她手中的碗,懂事地說:「姊,妳快去吧!雨越下越大了。」她才驀然發現,昔日粉團似的胖小子,已經高出她半個頭了。
之後,她才在父親眼裡,找到些許「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喜悅,當然,也隱藏著細膩的哀傷。她父親是個吃粉筆灰的國小教員,在女強人的妻子背後負起父兼母職的重責,她大了,也意味著將走進另一個家庭,做父親的難免有些依依。
亦倩嚥下最後幾口乾冷的炒飯,撂開盤子發起愣來。如果能預知父親那麼早就撒手人寰,她該多伏在那肩上呢呢耳語,慰藉父親二十年被冷落的心境。
但是,她不能,就像她無法原諒母親對她的輕忽。中學時代,在家裡兩個女人幾乎對立的情況下,父親甚至分擔了她對母親的憎恨。現在,父親走了,弟弟入伍當兵,家裡冷冷清清的,她和母親偶爾也聊得很投機,像一對忘年的好友,或者彼此交換經驗的同事;除此,她想像不出什麼樣的詞句,來形容她們親密而陌生的關係。
亦倩歎了口氣,似乎身旁和她關係親密而陌生的人,莫名其妙地多了起來:先是當兵的亦翔,不再和她閒話家常,他冷峻得像武俠小說的殺手,教人打心底地畏懼;她心目中「真正」的母親方媽,也不像以前那麼惦著她,繞膝的兒孫直把她擠出牆外;還有于揚,他們怕有一個月沒見面了吧?
于揚,那個一向知心的大男孩,竟這樣擺明態度地冷落她,她怎能不痛心!
「妳在嫉恨我媽?」他皺著眉頭,毫不含蓄的質問。
「我……」亦倩無言以對。
「妳也有母親,也有弟弟,難道妳不能為我想想?」于揚痛苦地揪著頭髮:「為什麼妳總是不肯相信?我是獨子,我媽守了十幾年寡,含辛茹苦把我養大,她愛我,我選擇妳,她也會一樣疼妳、愛妳。」
亦倩死命揉著裙角,側著頭看他,思量著該不該告訴于揚,要一個母親像兒子般對待媳婦,那簡直是天方夜譚!電視裡,小說上多的是活生生的例子。那一個婆婆不是笑臉看兒子,怒顏對媳婦,似乎盤古開天以來,她們便注定要為一個男人而爭戰。
「既然妳沒意見,那明天一早我就回南部去?」
「反正,你早已經決定了嘛!」
「無論如何,我不能讓媽一個人住在醫院裡,管他公司准不准假!」于揚激動地喊:「妳不會明白,那一年我住院的時候,媽成天陪我,我……」
亦倩冷冷笑著,她怎不明白?那年他害盲腸炎,因為延醫誤藥拖成腹膜炎,他母親跪在醫師面前求救,還在佛前立下誓願要吃一輩子長齋。她怎不明白,她,白亦倩算那棵蔥?他母親為他奉獻了一生,她卻吝惜用短短兩三天去醫院看顧他的慈母。但是她更忍不住要笑,喬于揚這個憨小于,她短短幾天的殷勤就能讓明爭暗鬥的兩個勁敵握手言和嗎?難道全世界的男人都這麼天真嗎?她又不是才到過喬家一兩回,自己受不受歡迎,心裡總明白。
八點檔的連續劇已經播完,公共電視正演著她最傾心的法律劇場,亦倩索性把碗擱在地毯,抱著膝蜷在沙發上觀賞。她自小崇拜法官,以為他們可以規範主婦待在家……
「總算今天小幅攀升。」
她母親推門進來,一面唸著開場白。以前,她是向父親說的,多少有些填補未能盡職做個家庭主婦的意味,如今倒成了習慣。
「哦!」亦倩十分盡責地應著。
「怎麼一個人還弄飯吃!跟妳老爸一樣不懂得都市生活!」她母親趿上拖鞋,不經心地問:「亦翔呢?不是說這星期有假嗎?」
「出去了。」亦倩頭也不抬地答:「難得有一天假。」
「可不是嗎?明天星期六……」她母親失笑地說,卻很快被電話鈴引了過去。
亦倩換了個姿勢坐好,看母親笑而不答,猜準是牌搭子打來的檔期,又悶悶地把眼光轉向電視。
看樣子,這次于揚是不會採取低姿態了,這場冷戰有得打,都那麼久沒音訊了。
「哈、哈,我能幹啊?老公都沒了,能不加把勁?」她母親高聲談笑著:「兒子啊!甭提了,一頭栽進門,脫了軍裝就往外跑……那裡去?女朋友家報到。嗯,你說……」
亦倩輕蔑地瞄了瞄她媽,香扇墜子似的身軀,裹在合身的絲絨旗袍裡,說到忘情處,耳朵上兩隻珠子閃呀閃地盪著。她多麼喜歡于揚的媽,那脂粉不施的樸實模樣,平板而誠懇的言談,永遠低聲下氣的問候,還有閉目數佛珠時的虔誠表情。她是在嫉恨,不是嫉恨于揚的媽,而是嫉恨于揚———恨他有為她犧牲一切的媽媽,恨他像握著七彩糖棒招她分享的頑童,恨他以豐碩的愛澆灌她的貧乏。
六年了,從她滿心歡喜出入喬家簡陋的房舍,到不願再想起誦經禱告的布衣婦人,父親的突然離去,是其間最大的轉捩,似乎自此她更卑微了,再沒有任何足以和于揚抗衡的依恃,永遠沒有了。
「亦倩,妳今年多大?」她母親問。
「五十一年次的。」她冷冷地答。記憶中母親從未記住她何時落地,彷彿生孩子就像採花那樣信手拈來。
「她說五十一年次。可不是嗎?不小了。我才不留她,但也不催她,這年頭單身是貴族。」她母親吃吃笑著:「我算那門子貴族!給我安排相親?笑死人,我現在是沒有老公,不過有老本和老友,也愁不到那兒去。」
亦倩站起身,懶洋洋地拾起盤子往廚房走,她母親看見,便向她做個倒茶的手勢。
亦倩沒答理,逕自走進廚房,把半鍋炒飯倒進電鍋保溫,等亦翔回來消夜,然後霹哩霹哩地刷了鍋,洗淨盤子,這才倒了杯溫開水,慢條斯理踱回客廳。
她母親已經掛了電話,在沙發上看綜藝節目。
亦倩遞過茶,坐回原來的位子。她有些詫異,向來母親最看不起這類歌唱節目,現在卻看得入神。
「妳爸以前最喜歡這女孩,是嗎?」
「他就是喜歡玉女。」亦倩不經意地說。
「魏伯母說要幫妳介紹男朋友。」她母親笑了笑說:「對了,妳以前不是有個不錯的朋友,叫喬什麼的。」
「喬于揚。」她故做輕鬆地說:「大學時代的好朋友,畢業就散了,提他幹嘛?」
那位唱著「第一次送我回家」的女孩走下銀幕,接著是長串的廣告,亦倩沈默無語。第一次到喬家,于揚的媽捧寶似地握著她的手,那份溫暖教她泫然欲泣。小時候,她多麼羡慕母親那雙豬油桂花手,而有多長一段時間,她們不曾掌握對方的手,即使是如此接近地坐在一塊。
有張蘋果臉的小男孩,又在眼前出現。他握著易開罐汽水,等媽媽幫他開,忙碌的母親忽略了他的期待,他竟委屈得漾滿淚水,終於,母親記起他,用最溫柔的話語撫慰他,他才破涕為笑地啜飲起來。
亦倩偏過頭去望她母親,只見那杏仁眼梢拖著魚尾紋,細粉碎在深深的線條中。她嚥下想說的話,也嚥下翻騰的怨氣。那一天是兒童節吧?母親買了黃澄澄的玉米,說好中午煮給她和亦翔吃,卻遲遲不歸,亦翔失望地哭了起來,她蹬在椅子上開始生平第一次炊事活動,滿足了嘴饞的弟弟,卻未曾告訴任何人手臂上的烙痕。
「看看不必用腦的節目也好。」她母親說。
亦倩有些訝異,胭脂紅粉掩不住歲月的傷痕,寂寞也透露出蒼老的心情嗎?她遲疑了一會才開口說:「媽……」
「有事嗎?」
「沒有。」她愣了愣說:「剛才那男孩好像亦翔小時候。」
「哦!」她母親答著,像對她的生日一樣茫然。
亦倩失望地站起身說:「該去洗個澡準備睡覺了,明天還得上半天班哪!」
「也好。」她母親附和地關了電視。
亦倩便閃到陽台,扭開了瓦斯,隨手捉了兩件晾乾的換洗衣服,重新走回客廳,她母親還直挺挺站在那張老照片前發呆。
「亦倩,記得明天下午和我到菜市場去,挑三五樣妳爸喜歡的菜回來做,他一向吃不慣外頭的東西。我們也該去看看他了,清明節不就快到了?」
繭愛/于真
- 2009-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