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回家都要經過一座小小的花市。
黃昏時分的花市場大都已經關門,只有兩三家花店還固執地開著,等待下班後買花的顧客上門。
每家小小的花店望進去,一束束的鮮花被分門別類插在不同的桶子裏,並排站在窄窄的木板架上。日光燈在天花板有氣無力地散烷著暗淡的光線。
開在黃昏的花和開在清晨的花硬是不一樣。那些紅紅白白、粉粉嫩嫩的花朵兒,經過一天的折騰,早已不復清晨時分的嬌艷神采,倒像一個不耐風霜的美麗女子經過太多歷練,儘管姿色依舊,卻只見滿臉塵埃、披頭散髮。花店老闆不斷在鮮花上灑水,仍然挽救不了它們那一臉疲態。
每天,他經過那座花市,看到那些疲倦欲死的花朵,就覺得自己像照在一面鏡子,鏡子裏映出來的,是一個微微發福、雙眉緊縐、滿面塵霜的中年男子,在巨大匆忙的都市巨輪下,被輾壓得麻木變形。
他痛恨那些花朵就像他痛恨自己刻板的日子一樣,生活的壓力在不知不覺間把他變成一隻無可奈何的寄居蟹,每天背著沉沉重殼過日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雖然背上的殼又重又窄小,卻是他習慣已久的依靠,一旦脫去殼,他軟趴趴的身體就要因為無所適從而癱瘓了。
每天,他幾乎總是逃難似地匆匆越過那座花市。
但是,今天不同!
從他一進花市開始,就有種莫名的東西一直在呼喚他,他匆促繁忙的腳步因而放慢了。是什麼呢?他不禁喃喃自問,一面四處張望。
呼喚的訊息越來越強,他忍不住焦急起來,順著訊息的方向一路找去,最後終於在花市倒數第三家花店裏,找到了那個向他不斷殷殷招喚的老朋友。
那是一大束的野薑花!被放在一家小小花店的門口,它們張著潔白無瑕、蝴蝶翅膀一般的花瓣,像在綠色的枝葉上,用繡線綴滿白粉蝶。
他站在那一大捧香花前面,整個人呆住了。
「先生,要不要買束野薑花啊?一枝十元,快收市了,這一大把算你六十元就好了。」花店老闆對著癡癡發呆的他,討好地說。
他是怎麼也拒絕不了這位老朋友的呼喚了,順從地從口袋裏掏出鈔票,他抱著那一大捧用透明玻璃紙包著的野薑花,緩緩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野薑花默默躺在他的胸前,像一個恬靜乖巧的孩子。一陣夜風吹來,潔白的花瓣細細碎碎全部翻飛起來,郁郁花香像一隻溫柔纏綿的手,摸索著往他心田深處探尋過去。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把那個記憶之盒埋得深深密密的,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以為盒子不復存在了,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晚上,禁不住那隻手的一再撩撥,盒子這麼快就被挖掘出來,他戰戰兢兢輕撫塵封已久的盒子,終於忍不住把它打了開來———
年少時候的他一直是個孤僻沉靜的人,不但沒有什麼朋友,與家人兄弟之間的感情也很淡漠,旁人因而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孤獨怪人」,說他是那個始終把自己封閉在冰雪中的巨人的化身。童話裏的巨人最後在花園的角落裏碰到了一個使冰霜冷雪融化的小男孩,他卻從來冷封在自己孤獨的心靈城堡中,掙扎不出。
那時候他位於台北近郊的老家後面,有一大片山谷,山谷裏長了滿山遍野的薑花,從春末到秋初,那花香在山谷裏屢屢不斷。
薑花不是什麼饒富姿色的花朵,又因為生得多,更少了幾分稀罕的珍奇,但是它樸實本分,香味不膩人,自有一股叫人心安的美。
那個年少孤獨的他,常帶了畫板到山谷寫生,薑花的安靜溫柔,給他很大的慰藉,畫紙上一張張都是它們的影象,薑花成了他最親近的朋友,在那個屬於他隱密的孤獨世界裏,薑花便成為他唯一可信任的傾吐對象。
這樣的個性使他早年的歲月,彷彿沒有什麼流動的痕跡,一直到他考上大學,認識了那個美麗的女孩,日子才開始著上顏色,也開始在心版上刻下記痕。
他對她是一見鍾情的,兩個人好起來的速度很快,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愛上一個女孩。她跟他是大學同班同學,開學第一天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決定了追她的念頭,那個冰封的心靈世界在愛情的影響下,也緩緩融成一灘暖暖春水,流動在心底。
他記得很清楚,他們總共戀愛了四年,那四年是他這一生中最甜蜜最快樂的時光。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他大學畢業準備服兵役之前,女孩當時已經在準備出國。
那一天陽光很好,天藍得叫人心驚,他帶女孩來到家後面的山谷散步。沿著山谷小道的兩旁望去,野薑花開得非常熱情。
女孩一路上一直游說他服完兵役後到美國找她,他低著頭心裏掙扎得很厲害。他家裏的經濟狀況並不很好,大學四年已經唸得勉強,家裏的人都盼望他早點畢業找份工作賺錢。私心裏,他是非常嚮往外國讀書的生活,但是,他實在沒有勇氣去與現實生活抗爭。
女孩在他低頭不語的當兒,不斷低聲懇求他,小小的臉蛋因為著急變得紅撲撲的,他望著那張細緻潔白的面孔,想她優渥的家境和一帆風順的前途,突然便心灰意懶起來,他們之間的距離是這樣遙遠,她不是水邊長大的野薑花,離開溫室以後的日子會變成什麼樣子?他不敢想像。
女孩見他無動於衷,愈發著急,忍不住掉下眼淚。他第一次看她這樣傷心,不禁手足無措,急急把她擁入懷裏,好言安慰。在她盈盈的淚水中,他終於舉手投降,答應一當完兵立刻出國。
兩年的時間過得很快,像一隻巨鳥的翅膀,拍拍便了無痕跡,但它也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女孩不斷從美國寄信給他,他的誓言卻像水裏浸久的字,逐漸模糊起來。最重要的,是他對於出國,對於與環境奮鬥、改變現狀,充滿了不安與恐懼,那一顆欲振乏力的心,在兩年後已經完全死亡。
他順利找到一份工作,開始賺錢養家,生活平順簡單,只有女孩的影子常常伴著野薑花的香味在每個夜晚朝他襲來。他想澈底斷了自己出國的念頭,於是聽從父母的安排,與一個世交的女兒訂了婚。
他接到女孩由美國寄來的最後一封信,白色的航空信紙上,簡簡單單地寫著:「我真真真對你灰心欲死!」那三個「真」字一個比一個大,字字敲得他心驚肉跳,信裏面還意外地夾了一隻枯黃的野薑花瓣,平平張開,像一隻死了的蝴蝶翅膀。
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家門口,伸手按門鈴的時候,他才發覺已經褪色的紅色木頭大門,有很多地方腐朽了,看來早就該換一扇新門了。
前來應門的是他的妻子,她一眼望見他手上那一大捧野薑花,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嘴角卻忍不住開始微微往上牽動。在他們捉襟見肘的日子裏,她腦海裏日日夜夜迴旋的,只有怎麼在有限收入裏省下一點錢為孩子買衣服、買書本。鮮花,是日子裏少見的奢侈品,更是青春年少做夢時的回憶。
他望著眼前不再年輕的妻子,這個從來沒有被他真心關愛過的女人,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歉疚,舉起花,他乾澀地對妻子說:「心血來潮買的,反正便宜嘛,送妳!」
妻子歡天喜地接過那一大捧花,到客廳呼喚孩子們出來看,他跟在後頭也進了屋子,看到妻子正把一個大花瓶裏的塑膠花移開,再將野薑花放進去。她還特地把花瓶擱在電視機上,說這樣整晚看電視的時候,都可以聞到花香。
夜色漸漸濃了,在一屋子昏黃的光線下,他望著那一大瓶放在客廳中央的野薑花,四周飄盪中輕輕漾漾的花香,年輕時候的愛情,年輕時候的夢想,由於自己的懦弱,就像這一陣陣繞鼻而來的馥郁,聞來熟悉,卻永遠遙不可及了。
他走過去將頭埋在花瓣裏,忍不住從眼眶裏滑下了一顆淚珠。
野薑花/乃 欣
- 2009-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