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美感/石 隱

  • 2009-01-14
 (續昨)當身上沾滿了水珠,喜悅感更加深了,她親了親自己手臂上的水珠,轉了幾下頸子,跨入了池子。
 水還沒放滿,她仰躺著,伸直了雙腿,用力地挺向淺藍磁磚的牆壁,讓溫溫的水順著雙腿併攏的凹處斜斜地向下湧來,直到小腹那兒再分流向腰際,就像個貪玩的孩子一樣,任由水沖著,舒服得讓她有點朦朧想睡的感覺。
 浴缸裏的水逐漸淹了上來,淹過了她的小腹,淹過了她的腰部,淹上了她的頸子,她一點也沒有在意,甚至還故意挪了挪身子,讓姿式更低一些。
 水開始淹上了地的下巴,淹上了她的嘴,等淹到她鼻口近旁時,她先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屏住呼吸,任由水淹過她的鼻孔,那種死亡的感覺也隨著淹了上來。
 先是努力的忍著,直到忍不住時才慢慢的從口中吐出「咕嚕、咕嚕」的泡泡,再猛一仰頭,猛吸了口氣,活著的感覺隨著一起一伏的胸部又變得真實起來。
 水已經漫出了浴缸,她仍然不想去關掉水龍頭,任由水漫出,她反覆的將自己沉入水中,再浮出來,讓生和死的感覺交替的刺激著,甚至她將自己幻想成一具死屍,飄浮在水中,讓生命脫離了軀殼,脫離了她,脫離了水面,像天上的眾神一樣,超然地俯現著自己。
 但是,她看到的不是一只鐵灰、浮腫的屍體,而是一個年輕美好的女性胴體,每一寸每一寸都是年輕的,都是美好的,讓她強烈的厭惡起死亡來,她用雙手撫摸自己的臉孔和胸部,她要更強有力,更真實的活下去。
 她關掉了水龍頭,握住香皂,仔仔細細將全身塗抹均勻,有序的搓洗著身上每一個小地方。
 原本她並不很注意自己的,包括身材,都不太在意的,即使在舉校裡,和女同學們也很少會將話題扯到這上頭來,直到上了幾回「人體素描」,學校裡聘請來的模特兒,實在不怎麼樣,於是她開始感到自己「居然」擁有一付健美的身材,至少在東方人裡是不可多得的,那一陣子,在同學之間只要是談論到這方面的事,她總喜歡湊過去,也曾經鼓足了勇氣,在幾個要好的室友面前大膽的展示了一番,而結果卻並不如她預期的,反倒是妒忌的比讚美的多,這點雖然帶給了她足夠的驕傲,但同時也激怒了她,她幾乎為此改變了原本平淡的生活方式;也改變了藝術方面追尋的目標,改走前衛藝術的路線,然後連思想觀念也跟著「OPEN」起來。
 曾經有一陣子,她也是蠻「PLAY」的,周旋在眾多的男孩子堆裡,卻一直沒有歸屬感。因為她卑視他們。
 然後碰上了羅雷,毫不遲疑的愛上了他,羅雷雖然也是有不少的缺點,也很玩世不恭,但同時他還是蠻可愛,尤其是那張「貝比費司」和那一付運動好手的體格;每一塊每一塊的肌肉都是完美的,都像是精工打造,巧匠琢磨的。
 每當袒裎相對,讓羅雷緊緊擁抱住她時,就會令她浮親出「羅丹」那尊不朽的形象來。
 對的,造物者是神奇的,賦予每一個,每一個人的形象也是超乎邏輯的,可憐又渺小的人類,任憑擠出了腦漿也無法想像比目前所擁有更好的形象來,於是幾十世紀以來,仍然停留在模仿和臨摩的階段裡,就拿造型藝術來說吧,人類到底創造了多少?那一堆小學程度的幾何圖形?還是那一團歪七扭八的抽象雕塑?嚴格的說,那些所謂的「創作」,恐怕模仿的比例遠超過創作所造的比例,只是大家死不承認罷了,而再深一層的來探究,那原已少得可憐的一丁點「創作」的部份也只不過是深藏在潛意識裡一些久遠的,早已模糊的印象,屬於一些片片斷斷的冬眠貨色,偶然被喚醒,一幅惺忪的模樣而已。
 再次肯定的點點頭,她躍出了浴缸,抓起橙色的大浴巾,胡亂的擦乾了身上的水,再次的從鏡子裡審視了一會自己,仍然是美好而值得驕傲的,原本她想扭開浴室的門出去的,但是又忍不住的去照了下鏡子……。
 是的!仍然是美好而值得驕傲的,造物者對自己的眷寵也是極為肯定的。
 不過,暗地裡卻有一隻巨手在那兒蠢動著。
 想到那隻巨手,她就有些不可思議的無奈。
 她!就像一個充氣的塑膠娃娃,雖然從自己發覺到已是充足了氣的時代開始,一直都是這麼驕傲與充實的氣塞,偷偷的洩著氣,即使是一點點、一絲絲,它卻是毫不疲倦,不厭其煩的在做著,曾經她也想知道它是在什麼時候在這麼做,想好好的防衛著自己,可是她也知道,那隻巨手一直都這麼在做,從沒停過。
 老天!多可怕!多殘酷的一件事,一個人居然必須去面對它,看著那隻巨手惡作劇的,不停的拔掉你身上的氣塞,用力的捏擠著,而你只是無助的看著它這麼做,居然毫無招架之力,必須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氣被洩完,然後像團廢物一樣的被扔進幽暗的角落裡,連哀歎、呻吟、飲泣的力量都沒有,是的!只有眼睜睜的看著它這麼做,面對它的獰笑,你竟然不能狠狠的朝它鼻子上猛捶幾拳,也不能在那巨手上咬那麼一口,你呀!只是個局外入,一直都是!
 當氣洩了,對的,氣會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洩掉,縐紋也是一絲一絲慢慢的出現,肌肉也是一寸一寸的鬆馳,當最後那口氣被擠掉之後,你的戲就結束了,連看別人演戲的機會都沒有。
 她一手撫摸著胸部,一手撫摸著小腹,呆立了一會兒,才一甩頭,走出了浴室。
 推開臥室的門,音樂仍然響著,風也沒有停,輕輕柔柔的飄起了窗簾。
 羅雷依然是原來的姿式俯臥著……。
 踏上了雪白的長毛地毯,腳底心立即傳上來一陣懶洋洋的舒適感。
 走到床邊上,看著羅雷的模樣,她禁不住愛憐的笑了起來。
 羅雷的一隻手臂斜掛在床沿那兒,他沒事老愛去拉扯長毛地毯上的一根根纖維,那塊地方顯得有些禿了起來,這習慣跟他愛扯女孩兒的頭髮,大概多少有些關連,誰曉得在心理學上又是什麼勞什子的情結?
 由於他俯臥著,只能瞧見半邊臉頰,很稚氣的,她是很喜歡羅雷的睡相,每每只有這時,她才能深深的感受到自己愛他有多深。
 她伸手輕輕地去撥了撥他漂亮、服貼的鬈髮,極其愛憐的替他理了理,又輕輕的跪在床邊,柔柔的撫摸著他的背脊,在圓舞曲的節奏裡,她的心是喜悅而明朗的。
 海風涼涼的,清清爽爽的,她懶洋洋地望著窗外,藍藍的海,藍藍的天,年輕的生命也像被一大片藍浸染過,顯出了亮麗的色調。
 藍藍的午后,多彩的黃昏,燦爛的星空都曾讓她有過四度空間的飄浮感,彷彿自身也是不朽的,從遙遠遙遠的過去一直綿延向永恒的未來,跨越了整個時空。
 羅雷正是這樣一個人,她知道,深深的知道;只有羅雷才是她真正的伴侶,能夠和她一塊兒跨越過整個時空的。
 其實,她並不在乎羅雷的玩世,也不在乎他和其他女孩兒睡覺,雖然羅雷也曾惹過不少這類的麻煩,但是,她是真的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她跟他一樣地縱容人性的那面。
 她喜歡羅雷跟她極其相同的一點,那種不明究理,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契合感;不論兩人在一起做些什麼,都能在剎那間顯現出超然的那面,於是同時超越了形體,提昇出有如希臘神祇的那面,靜靜地浮現在一旁審視著人性的自己。
 她也喜歡讓羅雷擁著,躺在深紫色軟軟的圓床上聽海濤的聲音,呼吸著海風飄來的點點鹹味。
 繞到圓床的那一邊,輕輕地躺下,側著身子,捱著羅雷,小心翼翼的撫摸著他的肩膀和手臂上端隆起的三角肌……。
 她畫過他,好多幅,大半是素描,卻總是不滿意,其中有一幅油畫,羅雷穿著白色的T恤和白色的短褲,側著臉笑著。露出一口潔白好看的牙齒,那是有一陣子,兩人在日出之前到郊外晨跑,回來的路上,陽光從背後冉冉的昇起,逆著光,把羅雷飛揚的髮絲映照出一圈金黃,那印象給了她極大的衝激,她飛快的奔回去,想用畫筆和顏料留下他來,不過,畫得效果並不十分令她滿意,割掉了好幾塊畫布都沒能完成,以致唯一留下的這幅在腰際以下仍然只是幾筆有力的輪廊而已。
 她溺寵的摟住他,羅雷只是夢噫的嗯哦了兩聲,翻了個身過來,他是太疲倦了,睡得很沉。
 微鬈的一些胸毛和男性味兒有些刺激了她,使得她有著希望再一次讓羅雷拉扯頭髮的欲望,可是,她知道羅雷不睡到吃晚飯是不會醒的,不很在意的嘆了口氣,轉過身,仰望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無所事事的想了一會兒。
 羅雷又翻了過去,回復他習慣俯臥的姿式,圓舞曲仍然響著,海風依然吹拂著。
 在這靜靜地,藍藍地午后,她只是無所事事的赤裸著躺在那兒瞪著天花板,想找些事做,又啥事也提不起勁來。
 躺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的反身擁住她,貼住他的背部,輕輕地挪動著,那種磨擦的快感令她覺得很好受,於是她想到剛剛,就在這淺紫色床單被弄縐的圓床上,那女孩兒雪白的軀體曾和羅雷糾纏過,在這靜靜、藍藍的午后,在靜止的時空裡畫出了一個角度很大的圓弧,雖然終止了,但圓孤卻依然留在那片靜止的時空裡,有種想讓時間暫停,倒回去的感覺強烈的拉扯著她,她想退回到圓孤正在進行的時刻裡,看著圓孤的進行,看著那圓孤是怎樣留下來的。
 她緊緊的貼住他,睜大了眼,注視著羅雷一個一個的毛細孔,他該有卅二了吧!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縐紋,沒有一寸的鬆馳,沒有一塊贅肉,他依然是健壯的,肌肉依然隆起,每一股,每一塊都是完美的,都是精工打造的。
 她審視著自己,也同樣是美得令人驕傲的。
 她突然愛死了這刻,如果冰河期突然來了,急速的冷凍,就是現在的姿式,多好!
 而那隻巨手並沒有停,在黑暗裏輕輕地,不讓人察覺地在捏擠著,一絲絲的洩著氣。
 還有多少時間,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和羅雷總要面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像夢魘一樣的面對著它而完全無法動彈!
 她有些顫抖起來。
 殘酷!這是個絕望的悲劇。
 她不要這樣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