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愈來愈罕見了,彷彿我越留心,就越找不到它的蹤跡。
年輕的店主在紛然的枝枒後向我搖頭,我置身在熱鬧的色彩中,尋不見我要的花。紅玫瑰不好嗎?小姐,現在很少有白玫瑰了。他試探著,有點疑惑。我帶著一絲莫名的悲傷,走訪許多花店,得到相同的答覆。
常常,我在友人間提起它,由於它的罕見,不少人懷疑它的存在,以為我的話中含有玄機,總是想盡辦法去拆穿。
「妳是說白玫瑰與紅玫瑰的童話故事嗎?」
「妳是說張愛玲的小說嗎?」
「我知道妳的意思,是不是小王子的那朵玫瑰,它是白色的嗎?」
人們愈來愈不相信單純的事件了,我懷疑如果有一天我抓了一隻撲翅的白色小鳥,假惺惺的說這就是我要找的白玫瑰,大概也無人起疑。但是於事無補。曾經有人為我尋來一枝,指甲般大小的花瓣,怯懦地攀住枝頭,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碩美,我很難接受這樣的轉變。我想我最後一次看見它,是在日本的錄影帶上,他們用白玫瑰來裝點新娘捧花,一簇一簇,像白色的繡球。
從此以後,白玫瑰成為我心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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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喜歡用花來形容女子,我總是反抗著。在那個三廳式電影流行的時代中,花和女子似乎代表著相等的玩賞地位,尤其是紅玫瑰,彷彿總是用來彖養花園洋房中只懂得發脾氣的千金小姐。我排斥那樣的類比,也排斥花。
很少在繽紛的花壇前留連佇足,當時短髮齊耳,肩掛帆布書包,手提水壺便當,不甚美麗的我,即使有花也無處安置。但是我總是能一眼瞥見燦紅的玫瑰,和它的刺。由於電影和小說的關係,我將它聯想成冶艷而不講理的女子,它的刺更是「蛇蠍」一類的暗示,這種聯想的背後心情,是絕大的鄙夷,和一絲絲無由地自憐。
直到我看到了白玫瑰,它是被錯置的,插在不可一世的紅玫瑰中,顯得十分獨特。我不禁停下來俯視,捧起它的臉,層開的瓣膜宛若一張微笑的面容,有著彈指欲破的肌膚,圓渾的水珠下隱隱透出青色的血脈,好乾淨的花。我怔怔地看了許久,看身處艷紅而不為所動的它。我買了生平第一朵花,插在黑色百褶裙的腰際。
後來就是習慣了,我知道不會有人送我白玫瑰,人們說它太過感傷,不是好兆頭,於是我買給自己。我的房間只有一個高高的天窗,白天與黑夜一樣陰暗。白玫瑰只能吸取案前的日光燈,寂寞地開著,可是它依然昂揚。
聯考逼近的時候,僅儘身處亮晃晃的夏季裡,內心的晦澀也一如陽光不進的房間一般。有時與好友站在教室外的高台上,望日暮高山,吱吱喳喳指遠比近大談彼此的理想,而低眉一見繡滿三槓的制服,一切便茫然地不知所措,我們只能握手給對方力量,可是自己也毫無把握。
這時除了咬牙度過,誰的慰藉都是無益的。
而我卻喜歡一進房門,看見白玫瑰對我微笑的樣子,它的枝枒堅挺,花瓣厚實,完全沒有蒼白的病態。它向我展示充滿希望的生命,在幽暗的房室裡散發一股動人的力量。
剔透的白色充滿乾淨的感覺,我甚至深信它的刺只是用來自衛,而不是刻意傷人的,因為它從不用豔麗或誘人的眼神擺下引人入甕的陷阱,我欣賞它保護自己的方式。從含苞到盛開大約有四、五天的光景,而我每每不等它開始凋落就將它棄絕。那段日子,心情特別脆弱,很怕看見萎絕的情景。
我沒有讓任何人知道我和白玫瑰的事,那容易引起做作和矯情的誤會。像一些女孩喜歡選定某種特殊的癖好,來豎立自己的特徵,而且最好背後有一段淒絕美絕的故事。我不是,而十七、八歲是最在乎他人看法的年紀,也最敏感,於是我把白玫瑰當成秘密,暗中陪我度過這個艱苦的路途。
有時候我會把它帶到院子,和我在一起曬太陽,可是不論過了多久,我的心情仍舊很濕,這時我會嫉妒它那張永遠微笑的臉,然而它的美麗從不刺目,是略帶謙卑的一種溫和。我企圖發掘在那條件極差的、陰暗的房室中,使它願意去熱切生活的力量,這樣的好奇心挑動了倒數計日中,沈寂的心湖。
終於不再去買白玫瑰,是上了大學之後。
想起那段和白玫瑰相倚的日子,不禁有一種羞赧的、慚愧的感覺。有太多事務不是在我回到斗室後與它相對便能解決的;也沒有餘時看著它,等它細展容顏;僅管它靜靜地綻放在陰暗的空間中如柔和的月色。收起花瓶的那日,有一絲稍縱即逝的眷戀,我不知道白玫瑰是不是就在同時從花店中失去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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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喜歡去走中山北路至圓山那一段。列滿舶來品的櫥窗,及行道上成傘的蓊鬱槭樹,尤其是在入夜的霓虹亮起以後,很讓人燃起一種年輕的哀愁。又好比自己只是身處在酷似故鄉的異地,酷似故鄉其實不是,然後會恍恍然遇見黃髮的外國人噴著混濁的酒息橫過大街。我深信在那街上沈封了許多的情節有些凌亂的故事,那些事使得甚至在今日仍在進行的慾望交易,因著它的歷史緣故,彷彿也減低了它的猥褻吧。
我於是像咀嚼著佚事一般在這條美麗而滄桑的路上輕蕩,而目的地或是美術館,或是天文台,以及士林夜市。我不曾有過毫無目的特來走一回的念頭,只選擇提早下車,好好的路過。
自從這路上建了一家極特殊的餐館後,許多聚會就被指定來到此處,現代感十足的青年男女大量地流動著,而傳說便漸漸地多了。有人告訴我,不少與我年齡背景相仿的男孩,衣冠楚楚地在此街做生意,日進斗金。我其實不信啊,笑著指著花坊的櫥窗說:「他們,也接受紅玫瑰嗎?」直到我讓報上的事實擊敗。
是的,他們接受紅玫瑰,當然還不只這些。他們的故事多半都很貧乏單調,很少有堅固的理由。我忽然感到一陣齷齪———關於那華麗的街,然後首次念起那曾居住於心間的潔淨的白玫瑰。
競爭與淘汰僅儘是生存的規則,然而,男人要的名位,女人求的金玉,已侵入校園了嗎?我聽見有不少人在作股票,行色匆匆。那麼上課呢?我問。前途要緊,有人說。誰說現代青年不懂得為未來打算呢?校園內充滿俯拾皆是的驚奇。我碰過一名做過行銷的男孩,他的本事是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假的說成真的,還有如何向老闆報假帳,偷時間。你怎麼能夠?我問。少土了,這是生存的本事啊,他朗聲地說。還有一名資優生與人合股做生意,賣電腦,事業得意,學業觸礁,三分二後悄悄離去。我相信這些人必定比我更容易適應這個社會,卻恍若聽見了學院的喪鐘。
然後他們就知道逢場作戲了,二十歲。借酒裝瘋,言語乏味,男的起鬨喝酒,女的眼波一橫,二話不說。偏偏我就是學不會,只想著座上皆豪客,煮酒論英雄的情景,怕是不能得見了。
二十歲生日那次,房中開滿了紅玫瑰,燃燒了每一個角落,每每我坐在床沿,總感到一股極大的威脅,與莫名的不安。盛妝的紅玫瑰,每一枝都翻湧著熱情澎湃的血液,一進門就無所遁逃,彷彿將被燙傷。它的美是屬於耀眼且要求回報的,令人心慌。我才明白自己始終不喜歡紅豔的理由,其實怕的是那些咄咄逼人,太有所為的生命姿態。在那一瞬間,我強烈地念起我的白玫瑰,一種不受汙染的理想。可是在跑過大街小巷之後,才心驚的發現它早已失去。
我於是看見別人捧花買花,就不斷的提起活在心中的白玫瑰。我告訴他們利刺與潔淨是白玫瑰最重要的特質,沒有人能理解。思念於是如影隨形,尤其是在那一天,我倚在總圖門口,看見白花花的日光下,一群人唱著望春風朝向傅鐘走去,背後襯著聳天的大王椰子;腦中同時浮現的是證券交易所喊著買進賣出的雜遝身影,以及在黑夜某處帷幕中欠身點菸的雙手;忽然很想送一束白玫瑰給那些歌唱行進的人們。
我不知道它要消失多久,也許永遠。而我卻深信它仍在這塊土地的某個角落裡盛開,修長且碩大,驕傲的挺立著。總有一天,我會找它回來。
白玫瑰/于 真
- 2009-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