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丈夫還是戀父?/于 真

  • 2009-02-10
 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看到她了,有七八年了吧?時間真是催人得快呀!小董拿給我她的成績自傳和履歷,我還呆了一陣子。
 「這個人很有才華,聽說以前在學校很拉風。」
 我點點頭:「我知道。」但是她為什麼不好好待在學校呢?出來這個渾沌社會做什麼?
 「來做這項工作,是委屈妳了。」我對她說。她直直盯著我,似乎還沒有認出我來。
 「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就沒有委屈的理由。」
 唉,我暗暗歎口氣,還是以前凌厲自信的口氣。
 「好,我也相信妳的辦事能力。明天起,就來上班,這個辦公桌是妳的。」我指指斜前方的大方桌。
 她起身,要往外走。
 「海瑞,妳還記得我嗎?」我問。
 「記得。」她旋住門把,沒有回頭。
 海瑞很快就進入情況,她敢問、敢做,絲毫不馬虎,我的工作頓時輕鬆了很多。她的工作狀況,我可以一覽全景。
 「一道用飯?」我問。
 「謝謝,我自己帶了。」
 那年她大一,我大四,同修一門人生哲學的課,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與她一道吃飯,卻有旁人把她叫了去,這一叫,本來我以為是終生的遺憾,沒有想到不同的時空,兩個人又再度碰面,我成了她上司。
 「為什麼不在學校繼續待下去?」我問。
 「學校可能不適合我。」
 「怎麼會?妳可以申請再出國。」
 她很無奈地瞄了我一眼,然後微微牽動嘴角。
 「妳是個人才。」我很感慨地說:「怎麼會想來從商?」
 「主任不也是?」第一次叫我,教人聽了很逆耳。
 「主任?」我有些自嘲地笑笑:「我還是習慣妳喊我學長。人嘛,總是感情的動物。」
 海瑞不再說話了,我也沒有再繼續話題。
 她是變了。變,人總是會變,時間是個偉大的改革家。以前她喜歡笑,問一些突如其來的問題,喜歡和別人一道演戲、辯論,而這些,現在都不見了。是什麼促使這些變化的?時間嗎?還是遭遇?她又碰到了什麼?
 同仁舉行的餐會,是要全體一律出席的,我在人群中找海瑞,她端著酒杯,和一位推廣部的小李談得正熱絡。王董走來拍拍我的肩:「有空來家裏坐坐。」
 「哦。」
 「不要不肯定哪!」他用手上的杯碰碰我的。
 做這一行,是誰拉拔大的,就得揹負著「情債」,情債難還哪!有些人錢多得以財富驕人,好像必須人人買他的賬。海瑞為什麼要來攪這趟渾水?她可以順利升等,作一個堂皇又名正的教授,為什麼書唸了一半,又突然放手?
 約她出來,她總有理由搪塞,而且不給人留餘地。唉,我是一個單身漢,除了上有老母,沒有什麼牽掛,她呢?還是妾身未明。她的業績很好,在公司裏口碑不錯,聽說林總有意攬她作左右手,林總是出了名的色魔,很少有女孩子不栽在他手上的,除了正老婆兩個之外,不知養了多少?
 「不要再待下去了。」我在公司大門逮住海瑞。
 「什麼意思?」她反問。
 「妳不適合在商場。」
 「我不是做得很好?」
 「對,但做得好並不一定對妳有利。」
 「又要來一套什麼商場險惡的話了。」
 「我沒有騙妳。」
 「我知道。」她肯定地點個頭,我還以為她要據理力爭了哩!
 「哦!尤其那個林志光,不懷好意。」
 「謝謝你關心,我會保護自己。」
 「海瑞,妳為什麼不安定下來?何必自己闖?」
 她定定望著我,表情很深,令人感動。我趁勢拉她一把:
 「走吧,找個地方談談。」
  ※ ※ ※
 「誰說我要強出頭呢?我只是不願意自己在同一個地方繼續待下去。其實,我知道自己沒有個固定目標,總是別人在決定我該怎麼做。
 我好累!成長的路上,我走得好孤獨。就是因為害怕,所以我不敢讓自己停下來,腦子不能休息的是不是?
 我爸過世之後,我發現沒有了依靠,沒有一個勉勵我向前的動力,再加上學校方面,並不如我想像中順利,我甚至想一走了之,出國去,什麼都看不見。
 失業、潦倒,我都碰過,但是一直沒有狠下心讓自己掉下去。傲骨有時候也很害人的。來昱偉之前,我發誓要和過去的自己完全斷絕,但是你卻出現了,我所有的好日子又出現了,你增加了我努力的困擾。」
 「為什麼會增加妳的困擾?」
 「你知道你是我努力追隨的目標嗎?我要自己像你。為了讓教授改進他的教學方式,我們兩個都被刮了鬍子,你還笑我『三個月不必上理髮廳了』,你教我要堅持原則,守住自己的良心城堡。」
 「是妳的體驗深,我沒這麼大本事。」我摸摸胸口,有些赧然。
 「你當初為什麼放棄出國,不繼續深造?」
 「我說出來,妳信不信?」
 「信。」
 「好,可能是因為妳。」
 她不置信地笑笑。
 「看,妳根本不信了。」
 「根本不可能。你讓我覺得可以崇拜,但不能接近。」
 「是嗎?」我問:「妳知道我為什麼教書一年,又回來唸嗎?我時常去辦公室,妳卻很少出現了,妳學分修少了,還撥大部分時間去外校聽課。」
 「我大四那年,還為了兼家教的事,同系主任鬧得不愉快,他說我唸公費學校,為什麼賺錢賺得這麼兇!」
 「而妳,不說理由就走人,對不對?妳為什麼不告訴他,妳還有一個花錢像流水的弟弟要養?」
 「你!」她吃驚地叫:「你……」
 「這些我全清楚!妳記不記得妳弟轉來台北縣唸書,他跟妳提過一個很討人厭的訓導主任?那就是我。」
 「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後來聽說妳要嫁人了,一位同校的數學老師,」我停了一下:「我跑去大醉一場,覺得自己真是孬種!」
 海瑞倏地站起來,直直走向我,說:「以前我不敢,在自己的記憶腦海裏一直留一個空白,我甚至想有一天我一定會死心,然後把自己這個癡夢埋在土裏,沒有人會再挖起。
 我今年二十八了,我給自己再兩年的時間來幻想。當我知道空想並不能解決我的任何問題,我狠下心來,即使面子丟盡,也要面對你一次。」
 「我已經三十九,快四十了。四十而不惑,我不知道,這些年我可以低聲下氣、長袖善舞,可是我還是很孤單。林志光要找妳做機要秘書,我沒法子反對,但是我知道還是必須先預告妳,總算我的良心未泯,對不對?」
 「不對,」她說:「王董事長千金呢?你不是已經快成入幕之賓了?」
 「嘿,真是本性難移呀!」我指指她:「妳的數學老師呢?」
 「他懂得邏輯,卻不明白女人心。」
 海瑞說她一直比較「欣賞」老男人,可能是她的戀父情結的緣故,她卻不願意承認。學心理的人很可怕,像海瑞,老把解剖刀指向自己,把自己分析得頭頭是道。
 我們同時離開昱偉,一面教書、也唸書。她唸書是比我強多了,但是我很不喜歡她用這一句誇我:
 「你真像我爸爸。」
 「海瑞,」我把床頭燈捻熄了,對她說:「打個商量一下,以後別說我像妳爸爸。」
 「像我爸爸有什麼不好?」
 「是沒什麼不好,只是我至少像妳丈夫吧?」
 她大笑,好久沒聽她這麼放肆了,她還附加了一句:「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