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車窗、秋山
也許長久浸染在傳統中國文化的敦厚溫柔,對美的觸角一向都十分敏銳;窗外扶疏婆娑的葉影,花瓣上清圓的露珠,春天小草奮力掙出泥土的喜悅,種子的發芽,生命的成長,乃至夜晚隨著月光移動而斑駁雜陳,珊珊可人的花叢,甚至夜半驚人美夢的簷前滴雨,往往單純得令人心悸,詩人有云:「從一粒砂看世界,微風吹拂中看天堂……」無一不在告訴我們,生活原本充滿著美的經驗,只要你打開心靈緊掩的窗屝;美,就會迎著你而來。
記得年前甫下飛機,弟妹蔚蔚身著碎花小T恤,牛仔短褲,以她那已近乎美人生活的灑脫不羈,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就明白,展現前面的將是一番嶄新風貌。懷著忐忑的心情、坐上銀灰色的轎車,我竟無法平穩那份惴惴不安的臆度。只是當車子駛離舊金山國際機場,開上公路,我馬上被車窗那一小小橫幅畫面所吸引。以前只有在電影中才能看見的場景,竟如影歷歷,呈現眼前。瞬間,我不知自己是在看電影,還是自己當真到了電影裡面了。這和莊周夢蝶,不知究竟是蝶化莊周,抑或是莊周化蝶,豈不也有異曲同工之趣。
路上車輛之多,車型格調之別開生面,當真令人目眩神迷。來往的車輛,穿梭在直而長的公路上直駛而過。公路縱橫交錯,一小段就成一放射狀。每部車在跑道上偶爾的錯身,彼此是那麼淡陌,每一個人都明白,並馳的車伴,可能在下一個跑道即將轉入屬於他們人生旅程上那份漫漫的遙遠。
車子不疾不徐的馳著,或許蔚蔚怕我一向生活在慢節拍的故鄉,不習慣美國社會這種快板,因此她一直緩緩的開著車,好讓我可以隨心所欲流覽車窗那一框橫幅的景色變換。就在我應接不暇的算著五顏六色的車型時,突然眼前一亮,車窗竟然框住了一方的金黃,金黃的秋山,纏綿蜿蜒,一直伸展到天際。路旁的車子,不知何時都銷聲匿跡了,只有那片綴滿秋意的山坡,靜靜地躺著,彷彿在數著它們這一季生命底圓熟。才看「她」一眼,我竟已深深感染「她」的靜謐,二百多年歷史的美國,在中國五千多年大手筆的睥睨之下,實在微不足道;但這綿亙不斷的金黃,卻似乎已走過亙古,步履蹣跚的成為時間的浪人———充滿睿智、安詳。
大地之偉大,又怎能以人類有限之生涯,來給予任何界定或詮釋?無怪乎唐朝大詩豪李白,要發出:「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這份幽邈的慨嘆了。看著、看著,我也不禁神遊了。
(二)陽光、綠意
美國是個經濟高度開發的國家,每一個人都像被扭得緊緊的發條,天天繞著那永無歇止的數字旋轉。在美國,即使是生病都是一種奢侈的享受;真的,除非你病倒了,否則少有人會有那種閒情逸致去探探星斗的消息,聞聞泥土的芬芳,誰耐煩去管星星的移轉,花草的消長,風雲的變幻,只是在葉落、葉綠之間,加減衣服;甚至由於冷暖氣機的普遍裝置,連四季的時序都變調了,更遑論其他。
雖然如此,美人十分講究生活的品質,每一戶住家環境都十分清幽,前庭後院更有一片如茵草地,綠草絨絨,盎然生趣,草坪周邊則鑲上各種顏色的花卉,奼紫嫣紅,頗具情趣;其中有些藍色、紫色的花更是少見。清晨,當整個社區依然沉在熟熟的酣夢中,我總和媽躡手躡足,打開那僅僅一鐵絲環扣拴住的木柵門,走進已是深夏,卻仍帶著春寒料峭的空氣中,踩在那水溶溶般寬敞的巷道,大地靜極;除了路燈、夾道樹溫柔的伸長它們漸漸淡了的身影外,就是那些草坪邊一叢叢,或一株株白的、藍的、紫的,不知名的花,在清晨曉風中,伸展著猶帶晨露的花瓣,以她的晶瑩光潔來迎接我們這一對早起的訪客。
美人天天為草坪澆水,定期修剪,惟恐儀容不整,有礙觀瞻,像極了讀中學時,我們得固定修剪頭髮,露出三分之一的耳朵。而這僅僅為了避免被教官利如鷹隼的眼睛盯上,而在操行欄上烙下一道永遠無法抹平的刻痕———記警告一次。卻絕對不是為了剪完頭髮能否平添幾分美麗。現在國內學生比起我們當年,實在幸運多了,至少可以純為喜歡剪而剪。我想美人修剪草坪,早晚澆水,也都成了他們的例行公事,就像吃飯睡覺一般,卻很少有人會曾經為了那一片草坪而暫時駐足片刻,即令澆水,也只是簡單的水籠頭一開,讓草坪四周自動噴水而已,更不用說惜取小小一方陽光了。
只有我這種特殊身分,略帶小恙卻不用住院的有閒階級,每天家人都出門後,就抱本書,慵懶的躺在東面落地窗旁,讓那一方陽光疏疏落落的從我身上跨過。看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露珠,在生命將盡中所做的掙扎,而散發出更晶瑩的光彩,然後破滅消失;陽光則在吸取了草露的精華後,步履變得輕俏了。它輕輕的挪移著,我則貪婪的數著陽光滑落的足痕,看它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後,露出滿足卻疲軟的笑容,漸行漸遠而去,然後在休息完足後,又重新它的工作。
每天就這樣日復一日,這不正好印證了易經所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恆久不移的真理嗎?或許生命的生生相遞,也在那一方陽光的挪移中,被譜下了它的至理名言。水過原本無痕,奈何人類多情,硬是要替大自然的種種,賦予它那種「黑屋子裡面抓黑貓(抓不到貓毛)」的臭味哲學,然後人類再被自己所界定的範疇,弄得束手縛腳,邁不出腳程,這豈不屬於人性潛在中最深沉的枷鎖,真是悲哀啊!
(三)屧廊、幽徑
沒有離開自己生長的故土,真是不知世界之奇,到處都是,平常只能在書中低吟著:「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的思古之情。卻從未身臨其境,台灣畢竟太小了,能留下令人發幽思的地方,實在少得有限。只要稍有一乾淨寸土,人人馬上趨之若鶩,而成了人看人,連一絲一毫安靜都談不上,又如何去發思古之幽情。
那是一個閒適的週末下午,小弟毅然丟下手邊絞盡腦汁的程式問題,開車到附近一座私人宅邸。短短廿分的車程,左彎右轉,轉入了一片蓊鬱密林,岡陵起伏的山路,山行約二、三哩,則壑然開朗,草木扶疏有致。下得車來,拾級而上,階都美石,沿途林木搖颺葳蕤,鳥鳴鶯囀,才跨上最後一塊石板,映入眼簾的是一幢帶有歌德式色彩的巍巍白色建築;整幢屋子矗立在山腹平起的空曠處,廊前的大圓柱,像巨人的手雄偉的支撐著整棟華宇;右側方一條羊腸小徑斜掛盤旋著,一直繞到上方山坡。那裡更是別有洞天,有好幾尊仿古埃及的人面獸身雕像羅列著,沿旁更有大花崗岩砌成的石椅,可供人或坐或斜躺休憩。雕像盡頭處,有一方已乾涸的水池,水池中還站著頑皮的邱比特;頑皮的姿態依然如昔,然而在經過風蝕而剝落的身軀,卻多了一份望空且書「咄咄咻咻」的茫然。
正屋後曲折的迴廊,兩旁的小圓柱和雕像,一直排列連接後面整座私人露天歌劇廣場,廣場上還擺滿了重新漆白的座椅。歌劇舞臺兩旁的繡球花,好整以暇的含苞待放。小弟說這原是一座私人宅邸,因所費不貲,無法養活,幾度易主,到最後,只好把它捐給加州州政府當做公園。這種事情,在歐美社會十分稀鬆平常,一夜致富,致富後,極盡窮奢之能事,享受可比封君。而往往一夜致富的,卻也能令人一夜之間一文不名,這種戲劇性的傳奇,乍聽之下,令人有些不可思議。然而立於廊前的碑文,卻記載得十分清楚,或者這也是東西文化根本差異之處吧。
坐在白色椅子上,望著陽光下空空洞洞的百來張椅子,我竟自有份冷意。遊客相當多,每人都十分安靜,彷彿也在為這「香徑塵生鳥自 ,屧廊人去苔空綠」的世事無常而低徊。離開時,猛一回頭,從車窗中,窺見了那花團錦簇的繡球花,兀自在夕陽下盛放著。
那一方橫幅/于 真
- 2009-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