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禮物/石 隱

  • 2009-02-22
 火樣的太陽燃燒著、喘息著,一寸寸沒入河水,好像經歷浴血殺戮,河面通紅直染上天。不過是一剎那功夫,天色整個昏暗下來,空氣也冷肅起來。他坐岸邊,掌中緊握溫熱猶存的石頭,卻止不住地打哆嗦。挪開右腳,拾起已被踩扁的香菸盒,絕望地翻掏,而後,擰絞成一團扭曲,使勁拋向流水,咬牙切齒地,發出乾嚎,模糊地、野獸的聲音。
 轉過身,在一片矮樹叢後,仍可以辨識出那輛卡車,森冷地站立,毀滅不了的證據。他已經非常仔細地清洗了車身與輪胎,此刻必是光潔如新,卻成為一種嘲諷。那車咧著大嘴在嘲笑他,這兇手!
 它是兇手!他也是兇手!是他使它成為兇手,不!不是這樣,是它使他成為兇手的!他恨它,恨意中包含著莫名的恐懼。
 其實,當事情發生時,他已驚駭到極點。不知碰到什麼鬼,竟然倒車會壓到個小孩。他的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昏厥的小孩彷彿還有氣息,八成救得回來,只是,少不了弄得終身殘疾。這是一大筆賠償金,將再一次把他活活埋葬;好不容易才從賭債中,灰頭土臉爬出來,偏又掘了個無底深坑。分明是要絕我!他驀地憤怒異常。
 「撞到就給伊死!」許師傅喝酒的時候曾經說:「你若無給伊死,伊就會呷你的骨頭!到時你想要死都無路啦!」許師傅吃過這樣的虧,當年賣田賣地付賠償金,直到十幾年後,一把老骨頭,還得操著方向盤,衝鋒陷陣討生活。
 他一向欽佩許師傅,因為,當他為求一口飯吃,四面碰壁的時候,許師傅收留他,教他開車。他早就死了爸,這一兩年來,生病或酒醉的時候,忍不住鼓脹著舌頭,衝著許師傅叫阿爸。貨運行的人,向許師傅提起他,也都說你「你兒子」怎樣怎樣。許師傅說的話,他都記得。若是四下無人,就神鬼不知。他耳中膨脹著這句話,飛快跳回駕駛座,加足馬力,狠狠一倒,便像箭似地向前衝。冷汗涔涔,雙手潮濕得握不穩方向盤。方才,再度輾過那具小小的肉體,竟然,竟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許師傅說的,神鬼不知!
 可是,接下來要怎麼辦呢?天已經黑了,背後道路的昏黃燈光把世界劃分為二,一邊是溫暖人間;一邊是陰森的鬼域。
 原本,他請了假,迢迢地來到這個鄉鎮,為的是世上僅存的骨肉血親,姐姐。
 多年前,他欠下大筆賭債,只得拋下臥病在床的母親,遠走他鄉。是姐姐替他應付賭場那些兇神惡煞,賣了祖田,賣了屋後的竹林,辦完母親喪事後,把古厝也賤賣了才算結清債務。我是被陷害的!他想說個明白,可是,姐姐根本不聽他的。
 「你走吧!難道要我們跟你一起死,你才甘心?」
 任憑他哭得聲嘶力竭,姐姐只沉靜地坐著,面無表情,傷心到了極點才會這樣吧?他在那個深夜潛出故鄉,就沒再回去。
 斷斷續續仍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包括姐姐未來的婆家悔了婚約,包括母親病死……每一次,他都想回家。可是,回去有什麼用呢?他已經毀了母親;竟又毀了姐姐。
 和家鄉聯繫的那條線索,在姐姐離鄉以後,完全中斷。直到半年前,有人打聽他,說是他的親戚。幾番輾轉,姐姐的信到了他手裏,他像醉酒似的不穩定,追逐著白紙上跳動的小黑字。
 「好快就過了十年。」姐姐的字體既熟悉又陌生:「什麼事也都過去了,我已經嫁人了,而且有一個小女孩。你姐夫年紀大一點,可是人很好,他知道我們家的事,說一家人應該要團聚。下個星期四你可以來看我們嗎?因為那天是小真四歲的生日,我們想送她一個舅舅,作為禮物。」
 天啊!老天爺有眼,姐姐結婚了,有自己的家,還有一個女兒。
 「我請你喝酒!」他一把抓住許師傅:「現在我是阿舅咧!哈哈!」
 他向許師傅借了錢,選片金鎖,仔細收好了,準備送給小真作禮物。
 「我以後存了錢就還你!」自從那件事,他發誓不向人借一毛錢,情願餓死;唯獨這一次破了例。
 「免啦!算我的心意!」許師傅的臉光亮亮地。
 「不行!我是阿舅咧!」
 阿舅!這兩個字,反覆地在口中呢喃,覺得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
 「作人家阿舅就喜歡成這樣,若作人家阿爸,都要樂瘋了。」許師傅說,帶著深深地憐惜。
 許師傅不了解,姐姐有多喜歡小孩;他情願終身不娶,以換取姐姐婚姻美滿。
 這些天來,他沒事就把信展開,細細地讀。姐夫為他畫的地圖,已清清楚楚鐫在腦中,每根線條,每個角度,都忘不了。
 許師傅深知老板的苛薄,替他出了個主意,上午先去出貨,到了下午再打電話回去,就說車拋錨了,沒辦法趕回行裏。
 「你就在那裏住一個晚上,明天中午再回來。」
 他相信許師傅的話,於是,快達到目的地時,他停車,找公用電話,打長途電話回貨運行。
 打完電話,一切都是那麼順利,他發動車子,彷彿有些阻礙,於是,在巨大的輪胎下,他看見那個小孩,和一截紅色的衣裳……許師傅說,神鬼不知。
 他開始懷疑,懷疑許師傅說的話,如果,他不下車打電話;如果,他不相信什麼鬼神不知的謬論……。
 再度走回人們聚集的地方,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了。那些笑鬧奔跑而過的小孩,坐在街邊聊天的老人,騎機車呼嘯而過的年輕人,一一自眼前滑越,與他並無關係。
 順著門牌號碼,姐姐家應該就在前面巷子裏。他停下腳步,試著安定沸騰的情緒。緊貼心口的部位,放置著那片生日禮物。
 他今天是特地來為小真過生日的,那件可怕的事,好像不是真的,也許,根本只是一場噩夢。
 十年不見,姐姐變成什麼模樣了;他認得出她嗎?她認得出他嗎?
 為什麼?這條狹小的巷弄擠滿了人,男女老幼,伸長了脖子,議論紛紛。
 「悽慘啊!只有這個寶貝。」
 「怎麼會這樣?有人看到沒?」
 他緊張地拉住面前的阿伯,喉頭乾澀地:
 「什麼事?」
 「你是誰?」老里長瞪著他。
 「我,我找陳玉寬。我是她的弟弟!她是不是住在這裏?」
 四周的人聲驀地沉寂,所有的人都看著他。老里長嘆了口氣,排開人群,帶他來到一個狹窄門前,暗啞地喚:
 「阿寬!妳弟弟來看妳。」
 門咿呀地開了,他不能抑止地顫慄,廳上擱著一條木板,木板上覆著一條草蓆,草蓆下面是……姐姐跪坐在木板旁,此刻緩緩回頭,骷髏一樣空洞的眼睛,削陷蒼白的面頰,膨散的頭髮,抽搐的嘴角,他猛一看,以為是發病前的母親。
 姐姐的面部筋肉扭曲著,似笑非笑地掀開染血的草蓆,溫柔地撫著蓆下的小女孩,拉平她鮮紅色的衣裳。
 他早已爆脹的腦血管,完全崩裂,無限的黑,兜頭罩下,萬劫不復的毀滅。
 姐姐的話語卻異常清晰:
 「真啊!有看到妳阿舅無?他來看妳,要給妳做生日!妳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