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雖然是冬天,埔里最近卻相當溫暖。時間是昭和五年(一九三○)的年底,再幾週就是新年了。這年並非好年頭,但年還是要過。本島人已習慣過新曆的年。雖說是習慣,其實是受了日本人的左右。
三十來歲就當產婆的月里仔忙這個忙那個,她想再一會兒就要給她三個月的寶寶吃乳。頓時聽到急忙的腳步聲,還沒有看到人影,焦急的叫聲卻先傳到她耳邊。
「月里仔,月里仔,快呀!快呀!」
原來是阿琴。
「阿琴,是什麼事啊!看妳急得這個樣子。」
阿琴拉著月里仔的手,兩步就把她拉出門外。
「那個高砂族要生了,快呀!快呀!」
月里仔知其意,手一用力將阿琴的手挪開,衝回房間去了。
「我得拿用器箱,當產婆不能空手出門的呀!」月里仔大聲回答。
這兩個人先到近藤以前開的店,買些粗紙就趕路了。不到五分鐘的路何需趕,其實她們太緊張罷了。
這個高砂族何以來此生產,鄰近的人都不知其因。
在床上的產婦表態堅強,那有不痛之理,奇怪的是她就是不叫出聲。高砂族的日本話非常流利,交談無礙。有一點彆扭的是月里仔沒有辦法叫出產婦的名字。產婆以她的經驗教產婦這樣用力那樣用力,未得成效,看來怪可憐的。也許高砂族的方法不同,月里仔有些擔心了。
產婦滿頭大汗的約莫也有半個小時過去了,陣痛有時會略停幾分鐘。就在這當兒月里仔的乳水濕透了內衣和外衣,她不好意思地雙手按住胸部。躺著的產婦看到月里仔的模樣微笑了,她笑得真可愛。無奈的月里仔這才對她說:
「該給寶寶吃乳的時候,其實呀!我的乳水特別足,人家說我同時養兩個寶寶都可以呢。
產婦這才笑出聲,可看得出她的安宜感。她很柔和地清晰地告訴月里說:
「滿月以前要常常來看我這個寶寶呀!」
月里仔微笑地點頭。這產婦實在太可愛了,兩個人似有了感情。此後不到十分鐘,一個漂亮的男嬰兒平安地出生了。月里仔自己的寶寶是女的。
離開前本想問產婦的名字的,後來還是作罷。相當神祕,這霧社事件投降出來的女人,為什麼來埔里生產。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街頭巷尾的人都知道她經常在問人家近藤先生何時要來埔里。也許她和近藤先生有密切的關係。這寶寶該不會她和近藤先生的……,月里仔想著。
二
近藤其人有戲劇性的半生,最近天時不利弄出天大的遺憾事,實在無可奈何。他在花蓮港住了數月,傷心誤事。
日本佔據台灣數年後,日本浪人近藤勝次即變賣家產,隻身渡台。原先在北部住了一段時日,曾到香港廈門經商,不甚順利。後來聽說中部有蕃人即來台中,轉至埔里霧社。他極喜愛蕃人,在霧社蕃界一住就住了三十年。
近藤入蕃界後很快就學會蕃語。當時對蕃人的管理,政府有特別政令。埔里駐有警部,霧社駐有警補。山地的霧社也開設學堂,教育蕃人子弟。日本官員、教員含家眷,一百餘人長久居住霧社。霧社附近山內有麻矣薄、達子亞、武卡山等部落,蕃人眾多。警補兼教員數人甚費心力。
日本人與蕃人之間事端時時而起,後來這一帶日本人與蕃人之間諸事,全靠近藤先生做為仲介人。這位日本人,有一段時間在埔里開設一間以物易物的商店。後來變成蕃人無一不知的近藤先生。他與蕃人結婚並認一位老酋長為義父。有時日本人倚賴他和蕃人講條件,有時蕃人託他向日本人求情。
近藤在蕃社居住期間不能說是安詳如意,常常都是戰戰兢兢的。他曾經替日本政府完成一項壯舉,名盛一時。所謂壯舉事情是這樣的:
大約十五年前日本政府派深崛大尉率領十五名士兵,欲從埔里經霧社徒步走至花蓮港。其目的在於日後興建橫貫道路設計之參考。光走山嶺到花蓮港並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山嶺各地均有蕃人,而蕃人見人便殺。深崛大尉特別求得近藤的同意相助。
大尉知其任務之完成並非簡單,由埔里出發後不久在路中特別停頓告訴隊員說,任務艱巨未必成功。萬一失敗而隊員中有生還者,只要在生之年就得為國家完成使命。
此時近藤在場,不料到達霧社時近藤患了嚴重的麻拉利亞(瘧疾),發冷發熱無法跟隊。近藤的這場病四個多月不得起床。後來據說到埔里買人骨水喝下去才保住生命。深崛的十五名隊員在深山遇難,全軍覆沒。那些隊員們的遺骨數年後被麻矣薄社的蕃人所發現。
為完成深崛大尉的遺志,在此後數年近藤暗中策劃。他曾到花蓮港數次,由那邊向西暗記山勢,並作筆記以免將來走錯方向。他也居留麻矣薄、武卡山等部落年餘,一有機會便帶領蕃人年壯者,盡量入深山察看。一山又一山的位置、關係均牢記在心。那座山有那一族蕃社也均打聽清楚。長期細心策劃後,終於在深崛失敗後之第十年,決心出發。近藤以除草為由,騙一群青年蕃人入深山。領隊直衝志向花蓮港。
當他們到達一高峰時,那些青年蕃人止步不前了。蕃人知其超越霧社蕃勢力範圍的後果。這時不得已,近藤才以實話相告。蕃人知近藤一人無法成功,經商量後,五名志願者與近藤同行。
這六個人費了九天工夫,歷經千辛萬苦,徒步到達花蓮港。曾多次遇險,險些喪命。此舉的成功,使近藤成為第一位從霧社徒步到花蓮港的歷史人物。政府表揚其功,數週後再率兵重行,並同時測量路線。
三
日本人經常要求霧社蕃人勞動,完工後言明以物品(七十件或一百件)賞勞。然而對賞勞問題日本人失約多次,致使蕃人怨恨累積如山。每次均是近藤當仲介人。是時又遇警補調職他處,賞品便不了了之。雖經近藤折衝再三解釋徵求,未得結果。後來沒有面子的近藤禁不起蕃人的追問,不敢居留蕃界,暫住花蓮港數月。
霧社事件發生前,近藤在花蓮港收到毛那露太奧的信,他沒有按毛那露太奧的信意回來霧社商談,這是天大的失策,不然他可能就救了數百條人命也。
話又得說毛那露太奧了。
霧社一帶一直到花蓮港,群山聳立,一山又一山以山溪間隔合。溪谷甚深優美動人,尤其夏季的涼風宜人。蕃人部落均以小平台群居。不單靠打獵,已有務農之術。部落分佈各山間直到花蓮港。由於種族不同,各族各部落自然構成勢力範圍,仇視相殺。高砂族視祖先如神,時時出草獵取首級祭祖,遇有險惡之際也求祖先保佑。
台灣為日本之殖民地,然而蕃界有如殖民地之殖民地。治理蕃社側重於教化,成效緩慢。日本人威風凜凜,時常要求高砂族勞動,有如搬運木材、興建官舍、建校舍等,均以物賞給做為報酬。
麻矣薄社人口較多,酋長為毛那露太奧。毛那露太奧有一身強體壯的長子達達奧毛那,另有一位高雅女兒馬欣毛那。父子兩人志同道合,不僅是麻矣薄社,連同鄰近各社均受其控制,一時聲勢達東部,連花蓮港各社蕃人無人不知其父子之大名。
然而這兩年毛那露太奧自感氣勢衰落。由近藤當仲介人的勞動報賞,已有幾次日本人都沒有給。近藤當然知道不對的是日本人,曾多次交涉無效,兩面為難。時而經辦警補調職離開霧社,新來官員又不知蕃人有功,不聽近藤先生之進言。終感無望的近藤,經不起毛那露太奧有理的迫求,他霧社、埔里都住不下去。拿著簡單的行李去了花蓮港。
那年夏天,日本人不知何故,分給毛那露太奧的子彈比別人少,雖經毛那露太奧本人懇求,卻換來怒罵。酋長父子心裡有數了。
深山內有一險惡岩堀,此岩堀就是蕃人也不容易到達,日本人當然更不用說了。氣憤成怒的父子暗中議計,萬一事態嚴重時驅進岩堀絕對可保全生命。
有一天達達奧毛那對他父親氣怒地說:
「幹吧,最近就幹了他們吧!」
「慢,我先寫信給近藤,叫他馬上回來。」
父親就這樣地把事情暫按下去。
信去後,等了一兩個月,聲勢遠達花蓮港一帶的英雄,近藤還是沒有回來埔里霧社。不幹沒有面子,十月二十七日天大的事情終於發生,增添歷史的一頁。
日本政府為了一百三十六名日本人被殺,動用警官一千二百名,並出動陸軍兵士鎮壓。據說也使用時下禁用的化學武器。蕃人英勇奮戰多天,最後真的躲進岩堀要塞。然日本人的野砲厲害,毛那露太奧父子失算。蕃人那知有野砲之類的東西呢!
蕃人步步後退,一山又一山地退到窮地。經四、五十天的抵抗奮戰,可說退無後退之地了。部份婦女弱者投降,被日本軍暫按頓在眉溪收容所,瑪欣毛那為其中之一。
日本人隨即利用瑪欣毛那入山與達達奧毛那會面,懇求哥哥投降出來。此時其父已戰死。這樣的會面懇求數次無效。達達奧毛那之下,尚有壯年蕃兵一大群頑抗地抵抗著。最後一次妹妹又去會面,時近中午達達奧毛那想飲酒。妹妹通報日本人隨即派員下山取酒。達達奧毛那答允其妹,今天飲酒明天即投降下山。
在酒未到之前,達達奧毛那要妹妹暫時離開。他即叫來一位待產年輕蕃婦,輕聲交談了半個小時。這位年輕美麗的蕃婦叫什麼名字不得而知,暫稱呼她為玉娘如何。達達奧毛那告訴玉娘何事沒有人知道。她先生在另一頭奮戰。這玉娘曾被勸投降歸順,但她死都不肯。 (未完待續)
霧社玉女/天 行
- 2009-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