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晴/石 隱

  • 2009-02-27
 一個北國初春的黃昏,天剛剛下了一場大雪。雪一停,很快就融化了。夕陽在雪地上抹了一層淡黃色的餘輝,使大地閃爍出既柔和又耀眼的光彩。空氣清新帶著潮濕的寒意,這是北國雪後常有的美景。不同的是,這場雪景向人們預示:冬即將告別,春就要來到。春雪滋潤著袒露的大地,大地孕育著綠色的生命。
 雖然夜幕已籠罩著四週,但夕陽還戀戀不捨,它的餘輝伴著殘雪,把黃昏拖長了。
 那淡淡的夕陽,正照著坐落在某大院西北角一層小樓上。小樓外層已陳舊不堪,但室內粉刷一新。夕陽從兩扇寬大的玻璃窗,把室內照亮,使人看到室內的排設:左邊排著一對沙發,右邊靠牆有一列組合家具,室內有一張鋪著藍格子床單的單人床,牆上掛著兩幅風景畫。
 小樓的女主人,是一位新搬來的老太太,她年近古稀,但從外表看來,似乎比實際年齡少了幾歲,這可能是她年輕時在戰地生活,養成動作敏捷,所以現在她的身材勻稱,外表上保持一種女性的美。她容貌一般,中等身材,鵝蛋形臉,鼻子不高,眼睛不大,唯一特點,是她的眼神有點奇特,總似有所思,有所感,使人捉摸不定。她的眉梢有點向上,顯出童心猶存的樣子。她的嘴唇由於經常緊閉著,刻下一條很深很深的痕跡,只有當她笑起來時,人們才能看出她的嘴形很美。現在她老了,留下美的痕跡確實不多了。對她的印象,如同「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八個字,恰到好處。
 她名字叫亞蘭,已經退休了,但每天總忙著什麼似的。有些同事看到她,習慣地問:「亞蘭,上班了?」她微笑地搖搖頭說:「我退休了。」她像一般婦女過著清閒的日子,不同的是她的內心比別人寂寞些。只有細心的人才會發現,亞蘭這幾年來顯得蒼老了,臉色有病態的蒼白,眼睛露出憂悒神情,眼角和嘴邊的皺紋增多加深了,這是憂傷孤獨歲月刻下的烙印。
 這一天,她像往常一樣,一到下午五時過後,就開始操作家務,準備做晚飯,為讓兒子和媳婦下班回來,共進晚餐。
 當她正在廚房淘米時,客廳裏的電話「噹噹」響了,她立即走去接電話。
 「喂!喂!你是亞蘭嗎?」對方問。
 「是呀!疏敏,我聽出你的聲音了。什麼事?請說吧。」
 「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剛剛收到一封信,是楚君從很遠很遠她方寫來,是給你的,你快來看。」
 「那太好了,楚君在什麼地方?」
 「還在海外,信經過好幾個地方才轉到我這裏。」
 「好吧,我明早就來找你。」
 這是從郊區打來的電話。打電話的人叫疏敏,是亞蘭小學的同學,兩人友誼已快半個世紀了。
 兩人在電話上的對話,聽來很平常。但對亞蘭來說,這是太重要的信息了。她拿電話筒的手顫抖著,聲音也有些發抖。電話傳來的信息是她四十多年來一直期待的信息。他的來信說明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即楚君並沒有忘記她,說明楚君還生活在地球上一個角落,不管這角落是天涯,還是海角,他的存在,僅這一點就夠她欣慰了。
 三十多年前,從海外傳來一些他的消息,說他有了家庭了,這完全可能。但不久又傳來一些不幸消息,她將信將疑,以後,他一點消息也沒有,這使她十分不安,無論他情況如何,他在她心中的影子沒有消失過。她這種被封閉的隱情,她認為是聖潔的,真誠的。
 近兩年來,她有種預感,他似乎還會重新出現在她的眼前,那麼剛剛從電話傳來的信息,預感已成為現實了,這怎能不使她感到欣慰和興奮,心的跳動幾乎連自己都可以聽到。可以說,她一時被一種特異的感情所搖撼,好像沈睡四十多年的感情,甦醒了;好像他已站在那遙遠的海峽之濱向她呼喚,呼喚的聲音由遠而近;他的身影若隱若現,從模糊到清晰,他將和她會面,這次重逢將導致什麼後果,她暫不去預料,她久已積鬱的一種感情,像一股巨浪將沖出堤岸傾瀉奔流。她的這種感情,自己也覺得很奇特,它將使平凡變成神奇,使黃昏變成黎明,使瀕臨枯竭的生命復活。她的這種自我感覺,彷彿時光倒流,青春再來。
 亞蘭陷入往事回憶中。
 亞蘭接到疏敏電話的第二天,吃過早飯就出門了。她是專程到疏敏家看楚君的來信。
 她身上穿著一件新織的深綠色厚毛衣,戴著咖啡色羊毛帽,頸上圍一條淺酡色圍巾,上衣外面披上一件黑呢大衣。這是北京老年人喜愛的冬裝。
 北京在上下班時交通最擁擠。亞蘭過了上班時間才出門,她擠上公共汽車,在車後排找到一個座位,安安穩穩坐下。她看到車上姑娘們已穿上春裝,才感到已是冬去春來的季節了。而自己還是一身冬裝,深感到歲月不饒人,畢竟上了年紀了,體力不行,怕冷。不過,今天的她,心裏有點熱呼呼,好像有一股暖流在她內心激盪著。她從車窗往外看,馬路兩旁深灰色的樹枝頭,已露出黃色的嫩芽,馬路旁的花坪、草坪已有工人春耕了,有的平地,有的鬆土,有的整理花枝。春天真的來了。
 亞蘭從自己的家到疏敏的住處,要換上兩次公共汽車,行程要兩個多小時。這麼遠的路程,她一年也不過來過兩三次。
 她安靜地坐在車裡,汽車在寬闊的馬路上奔馳,她的思想坐著回憶的風帆,尋找那失去的純真的友情,馬路就像一條無邊無際的記憶長廊,一幕幕往事映現在她的眼前。
 疏敏一早就在家裡等著這位好友的到來,並把楚君的遠方來信放在桌上,好讓這位好友一來就能看到。
 亞蘭下了公共汽車,穿過一條橫馬路,再走過一段正在興建樓房的工地,就找到疏敏的家了。敲了下門,門裡的人立即回答:「來了,來了!」多麼嬌滴的女音,如果不見其人,一定會認為室內主人是個妙齡少女,但門一開,迎接客人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
 疏敏年輕時代是個話劇演員,在家鄉小城市裡演過不少話劇,扮演過「日出」的陳白露,抗戰初期演過「放下你的鞭子」、「三江奴」的主角,是個小明星。她的發音經過嚴格訓練,音色很美。她有個蛋圓形的臉,五官端正,身材修長、輕盈,一直到現在,體態不變。歲月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跡,是那無情的白髮,使她老相了。
 疏敏把亞蘭迎入臥室,等亞蘭坐下,端給亞蘭一杯茶,然後把一封厚厚的信交給她說:「你好好看吧。」自己就到廚房去了。
 亞蘭把信拆開,信內有七張相片,五張信紙。不用看信,只看照片,對楚君現狀就很清楚了。他的一家三代人計有十幾口,真是「惜別君未婚,兒女已成行」。在一張全家福照片裡,亞蘭認得的只有一個人,就是楚君,相貌沒有多大走樣,就是老了。過去那一頭烏黑自然的鬈髮,更鬈了,但已變成灰白,臉上增添幾道深深的皺紋;年輕時兩片線條很美的嘴唇,變得厚厚的,但嘴邊還像年輕時那樣緊閉著,顯出一種凝重而憂悒的神態;年輕時長圓形清秀的臉形變成四方形,由於發胖,體態有些臃腫,但看來很健康,臉色有紅色光彩。這是今天的他,也是四十八年前的他。全家福照片是給疏敏的,給亞蘭的是兩張單人照,一張是站在窗前,眼望遠方,背景大概是他的家;另一張是站在桌邊的半身照,兩張照片的表情都很深沈,似有所思。亞蘭看了照片後在照片背後寫了幾個字:「沈思著,讓往事在眼前重現」。這與其是想反映照片人的心情,反不如說是反映亞蘭自己的心情。在那音訊渺茫的四十多年歲月裏,兩人因有一線牽連,那就是不能忘懷的往事,那就是彼此都有一顆埋在心深處沒有發芽的愛的種子。四十多年的思念,總算在照片見面了,這怎能不使她往事如昨,心潮似濤,難以自制。亞蘭凝視照片人似乎有點呆了。
 「還有信,你快看呀!」疏敏從廚房走過來,催亞蘭快看信,她看到這位平日剛強過人的亞蘭,今天竟完全墜入感情深淵。四十八年前,亞蘭和楚君在故鄉形影不離,心心相印初戀情景,疏敏親眼看到,後來兩人被革命風暴吹散的情況,疏敏也很清楚,深為他們兩人不能有情人成眷屬感到遺憾。事隔四十八年之久,楚君又突然來信,信經過海外幾道關係終於送到了亞蘭的手中,寫信人的用意是很明白的。
 來信計有五張信紙,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字字如泣如訴,訴說四十八年的離情別恨。亞蘭看了照片,感情已受到極大衝擊,來信內容更使她不能自持,她用顫抖的手拿著信紙,眼睛有點模糊,她想起過去和楚君相處時,心照不宣,言談中一直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幾乎沒有談情說愛的詞兒。有時也用旁敲側擊的話,暗示對方,似隱似現,若即若離,這是三十年代青年男女談戀愛的方式和手法。楚君的性格又比較內向,在和亞蘭相處中的一些內心活動,他自己幾乎沒有用語言直接表達過,亞蘭常是從他的眼睛和嘴的變化中發現的。他內心的一團火至今不熄,他對她的一片鍾情,直到今天才從信中傾訴出來,這怎麼不使亞蘭心靈受到強烈震動。來信說:
 「自從得知你不能南下,整個心靈都癱瘓,期望將成幻影,好像從天上掉了無底深谷,感到五內俱裂,痛不欲生,從此患了不治之症———心癌,此恨綿綿無絕期,迄今四十年,久久不散,老而更甚。」「鳥語花香的小巷,現在就成為我心中的『心園』,那裡有多少回憶、可紀念的往事,即是我坎坷一生中最美好的時代。雖然我們的接觸中僅握過一次手。那知一別竟不能再見。」「從此天涯海角,雲山夢斷,天各一方,人事皆非……」
 信裏積怨滿腹,愁縈恨繞,那深沈的人生感喟,是愛,是恨,把亞蘭帶入一種浩渺無邊的感情深淵。
 人們在年輕時代的純潔愛情,不管經過多少時間,竟是不可磨滅的。這種奇異的內心呼喚,不受歲月流逝的磨損,不受地域的遠隔,一旦復甦,情感更加深化。她覺得在那遙遠的地方,他在呼喚她。他的信像一隻彩燕,飄洋過海地飛到她身邊,它帶來了溫暖,也帶來了思念。她彷彿看見一只長期飄泊在藍天海洋裡閃著白色的帆船,向她飄來,使她感到春意盎然。她微笑著,眼望前方,她迎接著遠行的他歸來,從海角天涯歸來了。時間斷層竟然會消失,地域遠阻竟然會吻合,遙遠的變成眼前,夢幻的變成現實,天涯變成咫尺。過去幾十年,他們渴望的重逢機會,不是在戰火中消逝,就是在風暴中斷送。現在都已是古稀之年,但舊情尚存,這是何等可貴的感情。然而失去的是真實的,彌補的只是心靈的慰藉。那麼,今後就用照片相逢,紙上談心,來恢復友誼,這是多麼特殊的感情。
 亞蘭在感情和理智的鬥爭中,在夢幻和現實的矛盾中終於找到一條為自己開脫的路,這條路叫愛的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