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壬癸

  • 2009-03-03
 雨愈下愈大,一支傘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乾脆收起來,旁邊的荊順情叫了:「發什瘋啊,淋雨呀!」
 「反正都濕了,撐傘沒什麼意思。」我說,把傘拿給他:「你用好了!」
 他一個反手,把遮雨的夾克拿下來,也置身在雨中了。「大家都濕嘛!」
 「你又何必學我!」
 荊順情大笑:「『濕』情畫意嘛!」
 「你不是不講生活情趣的嗎?」
 「那是點心,又不是正餐。」
 「正餐?你又什麼時候正經過了?」我笑,雨水爬滿我的臉,他也是一副落湯雞的倒楣樣子。
 「少損人了,妳又規規矩矩了?」
 「比起你來,是好多了。」
 「李宗吾的『厚黑學』妳看了?怪不得臉厚心黑哩!」
 「哪裏哪裏!」我拳手作揖:「道行還是差了你一截,你是前輩嘛!」
 他捏我的鼻端:「有時候真會被妳氣得牙癢癢的。」
 荊順情的散是舉世聞名的,偏偏他又自認瀟洒,常常讓人「吐血」。星期假日寧可賴在床上跟我電話長談,往往一聊就是三、兩個鐘頭,我的耳朵都癢了,他還是滔滔不絕。掛他電話嘛,他又使性子,下回來我家時又在媽爸面前進饞言,讓我氣也不是、笑也不是。爸爸說荊順禹斯文多了,他雖然是小了荊順情兩歲,但成熟度似乎比荊順情要高,而且荊順禹漂亮多了。
 我們家和荊家算是世交,荊伯伯詩書傳眾,當了半輩子的教授,膝下就這兩個兒子。荊順禹學土木工程,對台北市的各建築物有他獨到的欣賞眼光,他常常要我同他一道騎車逛台北市,不然就搭公車去看別人的別墅。
 「你自己想住什麼樣的房子呢?」我問。
 「一層平房,隔間不要固定,陽台上可以鋪一些土來種草。」
 「只是這樣?」
 「已經很難得了,這樣的地點難找啊。」
 「怎麼會?」
 「陽光都給大廈遮住了,天空也愈來愈小塊,妳說我的房子的土地是不是更難找啦?」
 「也對。」我點頭同意:「你真奇怪,別人的野心好大,要兩三百坪的。」
 「台灣地小,一個人的心不要太大。」
 跟著荊順禹學了很多過日子的方式,人生的情味也因此多添了色彩。
 「我們能夠擁有的東西並不多,但是卻可以欣賞許多不能擁有的東西。」
 「是啊,男人只能有一個老婆,卻可以看很多女人!」荊順情插進來。
 「哪有人像你呀!看一個愛一個,唉!世上的女人你嫌少哩!」我調侃過去,一點也不客氣。
 「真是厲害!我又哪裏得罪妳了?」荊順情裝作無辜的樣子,真讓人吐血。
 「好了哥,她沒有惡意。」荊順禹替我說情,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好得令人感動。
 「我也不是故意,開開玩笑而已。」他轉向荊順禹:「我嫉妒你們嘛!林宇貞從來沒給我好臉色過,每回見了我總是聲厲氣粗,像潑婦罵街。」
 「你對我還不是一樣,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
 「妳還真有理哩!」他又伸手要擰我,我縮脖子,他沒有達到目的。
 荊順禹用手擋開我們兩個。我真懷疑荊順情真的已經快三十歲了,他好像幼稚得如一嬰孩。
 我開始有作筆記的習慣,這個在教書及思考方面都極為有用。有什麼心得,就找荊順禹討論,他會仔細傾聽,也給我中肯的意見。但是每回去荊家找荊順禹,十有八次荊順情都要藉故騷擾,老找我抬槓,有一回聽荊順禹說人為容納之後,我當場對荊順情的介入無動於衷,憑他怎麼挑撥,我還是笑笑,不答一句,他後來講痠了,懶懶垂下手:「妳今天怎麼了?」
 「她在忍耐。」荊順禹說。
 「太過分了吧?什麼忍耐?」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我不一定要贊成別人,但我必須容忍別人的存在。」
 「又是順禹的大道理?」荊順情也斜著眼:「丫頭,妳是不是要跟著我們姓荊哪?」
 「什麼意思?」
 「妳對順禹這麼好,是不是有意思作他的『牽手』?」
 「胡說什麼。」我叫。
 「哥,別逗她了。」荊順禹也說了。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提到我們之間的關係,荊順禹有些忸怩,荊順情卻一味玩忽的態度。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層去,對周遭的任何人,我會仔細觀察每個人的長處,把它記下來,作為自己努力以赴的目標,因為各人有各人的人生姿態,欣賞不會礙著什麼的。我喜歡荊順情的不矯揉造作,更喜歡荊順禹的斯文、有涵養、肯思考,但是這些都和我的情感沒有切身相關,男女生之間把情感窄化了,什麼樂趣都沒了,我不想玩這種遊戲。何況我們都已經是成人了,不應該也不適合再玩扮家家酒。
 「去飲茶要不要?叫妳姐姐弟弟一道來。」
 「好。」我把話帶到,姐姐他們就出發了,我一個人溜出去看「屋上的提琴手」舊片新演。很久沒一個人看電影了;最初是荊順情陪著,但他通常會睡著;後來和同學一大票人,零食吃得津津有味;然後荊順情又回來了。喜歡那個傳統又愛子女的爸爸,當他對上帝堅持他的「tradition」時候,我們就知道他又要妥協了。
 回來時,腳踏車後輪漏了氣,推著走好長一段路才看到修理店。回到家已近十一點,剛進門就聽到電話鈴響,弟弟把話筒交給我。
 「喂。」
 「妳生氣啦?」是荊順情。
 「我沒那麼有『氣』質。」
 「那怎麼沒去飲茶啊?」
 「你叫我叫姐姐他們嘛。」
 「妳一定是氣我了。」
 「沒有。」
 「妳敢發誓,真的沒有?」
 「你在跟我演連續劇呀?沒有就沒有,發什麼誓?」
 「我看妳剛回來,一付不高興的樣子。」
 「你看見?你在哪裏?」我問。
 「妳家門口電話亭啊!」
 我跑出去,他還呆呆拿著話筒叫「喂」。
 「這麼晚你發神經啦?」我叩電話亭的門。
 荊順情走出來,一臉呆相。
 「不回去在這裏做什麼?」我再問一次。
 他看我一眼,一語不發往前走。我拉他:「幹什麼?剛才還好好的。」
 「你不認得我,
  我不認得他,
  他不認得你,
  誰也不認得誰。
  但是邁魯,
  我們有一樣,
  容易謝掉的青春,
  一樣握不住的愛。
  啊———」
 他唱了這支歌,聽起來有點亂七八糟,但又含有某種意義。
 「荊順情,沒想到你還會唱歌,而且唱得不錯。」我說。
 「妳以為只有妳會唱啊?」
 他說話本來就這樣直剌剌,了解了就不會覺得受傷害。我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他問。
 「青春易謝,但心境的年輕可以培養;別人的愛抓握不住,自己的愛倒是可以把握。」
 「聽不懂。」
 「你其實都懂,只是大智若愚而已。」
 「妳又曉得了!」
 「荊順情,你知道嗎?和順禹比起來,他比較有人性,順禹有自己的獨立思考,他有自己的理想。你比較現實,也有一點理想,所以你時常在現實和理想之間作一種實際的掙扎。」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們兩個人的程度差不多。」
 「什麼話?」
 「你記得我們淋雨回來的那一次嗎?我看你好滑稽,後來自己回去照了鏡子,覺得更可笑。其實我們常常在說別人的缺點,忘了在說別人的同時也在說自己。」
 「妳今天特別像順禹。」
 「不是,」我搖搖頭:「我像自己。這些話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順禹沒有教我。你也教我很多知不知道;我們可以互相打鬧、諷刺,平等溝通;順禹就像我的告解神父,他不是傾訴、就是說道理。我沒有你們兩個,還不能塑成現在的自己。」
 「回去睡覺了,妳明天有朝會。」荊順情說,手搭在我肩上,往回走。
 「荊順情。」我叫他。
 「嗯?」
 「明天教我這首歌,叫『一樣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