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傳奇/天 行

  • 2009-03-04
 初秋,深夜。
 清冷的月,彷彿已開始從中天向西斜墜。
 小屋裏,傷心疲累的阿母已在竹床上睡著了;緊蹙的眉結,即使在睡夢中也並未舒展開來。
 十四歲的伊秀,輕手輕腳,從鍋裏拾起熱毛巾絞乾,仔細地幫只比她小兩歲,但卻全身癱瘓的弟弟阿福擦洗全身,又為他換上一套乾淨衣褲,也等他睡了,這才捻熄昏黃的燈泡,虛掩上門,走到屋外。
 夜晚的涼意立即侵襲上來。四周很靜,碧溪村的人大概全睡了,只有水田裏蟋蟀的唧唧聲十分響亮熱鬧,偶爾還夾雜著一兩聲牛蛙篤厚的低鳴。
 伊秀交抱雙臂,慢慢踱到水井旁,抬頭仰望清瑩稀疏的星子,心頭無比沈重。今天下午,當阿母和金木嫂上「慈雲寺」求籤詩香灰時,她便曾勸阿母:
 「還是帶阿福去城裏看病比較好吧?」
 倒不是她真的對城裏的醫生有什麼認識,而是她實在不忍心再撬開阿福緊咬的牙關,硬把滾水沖泡好的香灰直灌下去。她恨那種完全無濟於事的做法。
 但仍和往常一樣,阿母還是逕往山上去了。
 對阿母來說,「慈雲寺」已是一個無所不能的象徵;廟裏的金身菩薩,是她心靈的唯一寄託。在人世中,她受創愈重,愈感到六神無主,便愈需要來自山頂的安慰,支持下去。
 伊秀同情阿母,並且是以一種極端悲憫的心情,來看阿母的種種遭遇和行徑。但是,既不能為阿母的過去補償些什麼,又不能為她的現在添加一點幸福的成份,因此,伊秀也只有把悲憫藏在心底。
 畢竟,在阿母四十年的艱辛歲月中,她也確實嚐遍了人世的坎坷與痛苦。
 ———從早年,阿母被窮困窘迫的親生父母送給別人,開始悲慘的養女生涯以來,她便時常在滿腹辛酸,無人可以傾吐的時刻,獨自仰望山頂那莊嚴靜肅的小小寺觀,獲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嫁給阿爸以後,生活重擔的無情壓榨,連續兩個長子的不幸夭折,以及戰時阿爸被日本人征調至南洋充當軍伕的打擊等,接踵而至,更使阿母悲傷地以為,她幾乎已喪失了所有可以倚靠、可以信賴的東西,只有山頂那終年白雲繚繞的「慈雲寺」,才是她永恒不變的精神保壘。
 在阿母的經驗世界裏,命運的力量是龐大而無可抗拒的,她總是活得謙卑而逆來順受,深恐對整個人生稍有一點閃失或不敬,便會有更多更大的不幸,降臨在她脆弱的身心之上,或這個脆弱的家庭裏。
 爾後,阿爸意外地平安歸來,成為戰後少數幾個生還壯丁中一個。阿母喜出望外之餘,認定是菩薩庇佑之故,上香上得更勤了。但是,府裏所有敏感的人卻私下覺得,阿爸的歸來,卻不是件可喜之事。
 「沒有人知道他在南洋戰場上,曾看見過什麼,經歷過什麼,吃過什麼樣的苦……。」
 總之,自從阿爸返家便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變得怪戾瘋癲,時而性情粗暴地要打人罵人,時而出奇安靜地獨坐在家門前那口水井旁,幽幽仰望雲天,或自言自語不知喃喃些什麼。他變得極愛喝酒,並且,宰起豬仔的那雙手,也不似以往那麼俐落了。
 而前年,那應是她們家最暗淡不幸的一年吧?
 先是阿爸被人發現俯臥在碧溪裏,已經氣絕多時,右手還緊握著褐色的米酒酒瓶。沒有人知道他是有意自殺,還是醉後失足溺斃。
 但是,碧溪的水,如此清溪平和,如此澄澈明潭,溪裏的鵝卵石又從不生苔,任何一個會走路的童子,涉水都不成問題,而阿爸那樣魁梧的壯漢,怎麼反而讓美麗無辜的碧溪,成了冷面殺手?
 阿爸是那年初春走的,傷痛未定,想不到,夏來,阿福也出事了。
 那是一個大地童濁濁一片的夏中傍晚,貪玩的阿福從水塘游泳回來,在村前大榕樹下猛吹一陣風,當天晚上,就直嚷頭疼地發起高燒來,整個臉孔漲得通紅,細汗不斷自額頭冒出,連著昏迷了兩三天。
 好不容易等他高燒過去,悠悠醒轉過來時,阿福原本清亮的眼神卻無光了,腦子也好似遲鈍了,四肢怪異地踡縮著,嘴角更不時流下亮絲絲的口涎,卻斷不斷,滴了一衣襟,不但不懂得揩拭,還直對著來看他的人傻笑。
 鄉下地方,奇難雜症一向很多,但像阿福那樣的情形,卻還是很罕見的,村裏幾個醫生搖頭表示束手之後,大家都猜說阿福定是中了什麼邪魔,犯了什麼沖煞了。
 ※
 焦灼得近乎發狂的阿母,接二連三遭到這樣無情的打擊,不知如何是好,一張原本清瞿的臉,益發憔悴不堪。只是三天兩頭地跋涉老遠的山路,去「慈雲寺」拜菩薩、討香灰,在淒苦的絕境中,希冀著能有奇蹟出現。
 然而癱躺在竹椅上,整天咿唔不停的阿福,依然毫無知覺意識。
 原以為,日子或許就這樣一成不變地默默往前推移,再不會有什麼改變了,卻不料今天黃昏,當伊秀正在屋前的空地上劈柴,準備生火做飯時,去「慈雲寺」求籤的阿母回來了,一見到她,便緊抱著她哭起來,口裏直喊:
 「苦命啊!伊秀……」
 陪阿母上山的金木嫂,站在一邊,臉色也很凝重。她不能了解地望著金木嫂,請求她解釋點什麼;金木嫂嘆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前日,寺裏新來了一個老住持,據說占斷很靈驗的,所以妳阿母就拿了阿福的生辰八字,叫阮陪伊到寺裏找老住持批一批。……唉!以前阿福的病,總沒人知曉,今日午後,老住持一說,一切總算明明白白了。」
 「那,阿福的病……」她忍不住急著追問。
 金木嫂搖搖頭。
 「妳阿母今日下午,抽了支下下不吉的壞籤,老住持又問知妳阿爸過去是幹什麼營生的?他說,妳阿爸這輩子狠著心去吃那種操刀宰豬仔的頭路,殺生太多,積了數不清的孽債,滿手血腥洗不乾淨,雖然自己已經過身,可是果報還沒完哪!所以阿福才莫名其妙得了這等怪病,妳阿母傷心的是……!」
 金木嫂同情地看了看雙肩正抽搐不已的阿母,遲疑了好半天,才又艱難地繼續對她說:
 「老住持明講,父親的債,女兒還,阿福的病求菩薩沒大用,除非……除非把妳這個童身送去廟裏剃度,持戒苦慘,積點功德,才能洗清妳阿爸的宿孽,救好阿福。否則……唉?……」
 這樣命運的宣判?
 伊秀忽然覺得腦子轟轟然直響,心裏也直發麻。
 但是,她只是俯下身去安慰正在啜泣的阿母,一句話也沒說。
 ※
 夜晚的涼意愈來愈深了,金木嫂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伊秀不禁沈痛地閉起眼,她想,為什麼阿福的病一定要和已經亡故的阿爸扯在一起呢?
 一旦想起那些被縛待宰的豬隻,想起刀光血影中藉酒澆愁的阿爸,想起那已經失去丈夫又將失去兒子或女兒的母親,還有那神智不清、幾成廢人的阿福,她便心痛如絞不知該如何來解除他們所曾經歷的、或正在身受的苦難?
 但她知道,所有這些苦難,非關報應,不是阿爸或任何人的罪孽造成的,那麼,啊!那是……那是誰的過失呢?
 伊秀仰望那默默無語、俯視大地的天空。
 她從來沒有怨過任何人,可是此刻,在她的心底,卻有一個神秘的,模糊的對象,令她沈鬱地覺得不平。她說不出那是什麼,也形容不出那種窘迫沉重的感覺;但,著因心頭這不明的壓迫感,她忍不住要哭泣,也忍不住要詰問那蒼蒼無語的天空,期望它能給她一個回答。
 忽然,她想起童年時代,從村裏講古的老人那兒聽來的一個故事:
 「古早古早,當天地初分以後不久,有一年,水神和火神爭戰,把天庭的四根大柱撞壞了一根,於是就有一大塊天塌了下來。從此,地面上常冒出紅色的火焰,或過量的洪水,弄得風雨不調,四時不順,地上的人苦不堪言。」
 「這時,有個叫女媧的人,不忍見地上的生靈受折磨,便不辭艱苦,登上崑崙山頭,煉五色石來補天……。」
 「年復一年,女媧不斷在熊熊爐火前,以煉成的彩石補天,終於把那個大缺口又填補起來,地上恢復了以往的秩序,所有的生靈也都免於塗炭了。」
 一個毫無憑藉的女人,只不過因著一份不能自己的愛,因著「願所有生靈皆免於塗炭」的意願,便彌補了那似乎並不完美的上天所造成的過失,這樣一則美麗感人的神話,很早以前就深深打動她了,而現在,它又出現在她腦海裡,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她要如何才能找尋到生命真正幸福的答案?使她所憐憫關愛的人永遠免於憂懼和苦難?
 這一切,伊秀覺得,對十四歲的她來說,實在是個太重的負荷,太浩瀚深遂的問題了。她不知究竟應如何走?如何去做?
 天空仍然沈默著,漆黑著,沒有回答,也沒有曙光。伊秀在濃重的秋露中,又默立了許久,直到刺骨的寒氣已穿透她單薄的衣衫了,才踏著滿地清冷的月色,走回屋內。
 暮春。清晨。
 大約是六點左右,山頂上除了幾聲清脆的鳥啼,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初昇的朝陽,正淡淡投影在「慈雲寺」那兩扇油漆斑駁的紅門上。木門中央,兩只生滿綠銹的銅環沈靜地垂著,彷彿鎖住了青春,也鎖住了紅塵。唯有幾隻麻雀在寺前空地上跳躍、啄食。
 驀地,「咿———呀———」一聲,紅門被從中打開。
 一個身著寬大灰色布袍的年輕比丘尼,只登芒鞋,手提斜插一把油紙傘的灰布包,神情肅穆地從門內走出。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