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這時,寺內隱約的傳出裊裊的誦經聲,和「篤、篤、篤」的敲木魚的沈響;銅環搖擺不定,麻雀伶俐飛起,啁啾而去。兩個小女尼則正拿起長柄的竹枝掃帚,開始在寺內灰冷乾硬的方石板地上,慢慢掃著。
年輕的比丘尼,彷彿沉思著什麼,在門框裏默立了片刻,才緩緩步下寺廟石級,然後沿著草徑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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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經聲漸漸遠去了。
清和的晨風,輕輕掀動地寬大布袍下擺和衣袂;草尖的露珠,也把她芒鞋和腳上的白襪沾濕了,她卻渾然不覺,只是沉穩地走著。耳邊卻隱約的響起昨晚蓮光法師的話來:
「妙因,今日黃昏,碧溪村裏的人來傳消息,說妳阿母已在數日前病故,明天一早,妳且下山走一遭,暫時回去料理喪事,也不枉這母女一場!阿彌陀佛!」
當時,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沉默著把雙掌合什,可是眼中卻隱隱泛出淚光,蓮光法師又安慰她道:
「此身虛幻,酷似空花。妳母已登西方極樂,任是誰也不能旋天轉地,還是節哀順變的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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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六年來,她首次離開了木魚青燈的世界,走向那在塵世的家。可是,此去不是團聚,卻是奔喪。
雖然,六年來心如止水的寺院生活,已使她學會平復任何起伏的情感,但,一想起母親的噩耗,想起早故的父親,以及那病況不明的弟弟……,她清秀的眉宇間,仍不免因這永遠不斷的惦掛,而流露出一抹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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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溪的潺潺水聲,這時已可約略聽見了。
從山頭下望,妙因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幾年的時間了,碧溪依然是那樣美麗的一支清流,不解人世悲歡地緩緩流著。
而另一邊山下,堆聚成海的濃濃白雲,此刻正逐漸散開;中間缺口的地方,露出幾許磚瓦農舍,黃色稻梗堆,和平坦的晒穀場,場上正有一群小孩在嬉戲。
記得當初阿母把她送上山來,回頭一望,腳下便也是這樣平靜知足的世界。
那時,阿母曾停下腳步,拉住她的手,傷心地哭泣著說:
「伊秀,不是阿母狠心要妳去廟裏剃度,實在是不得已啊!妳阿爸這生冤孽沒還清,累得阿弟變成這等模樣,可憐尤家就只這個命根……。」
「阿母實在走投無路了,只好在菩薩面前許願,送妳去清戒苦修,讓阿福早日好轉來。人家都說妳與佛有緣,阿福的病一定可以好的。」
「妳這番上山,若能好好修功積德,救好阿福,將來,尤家子孫都感念妳的……。」
阿母在微風中的繼續抽泣,使她體認到如此悲苦無助的境況下,一個屈服於命運的母親的悲哀。矛盾和掙扎已使她疲倦徬徨得近乎崩潰了,而那樣枯白痛苦的一張臉孔……。
妙因不覺輕闔上限,不忍再繼續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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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這些年來,阿福的病究竟好了沒有?
當初,她為他遁入空門,只是基於一片愛心,並非理智的抉擇。
雖然,她明知阿福的惡疾,一定有它發生的原因,絕非阿母和碧溪村的人所相信的———是阿爸宿孽的報應,可是,她如何向他們解釋這一切呢?強悍的命運當前,才十四歲的削弱肩膀,又如何有這份力量去與之抗衡?
更何況在極度的茫然無助中,她有時也不免昏亂地抱著一線希望,以為只要做了某種程度的犧牲,或許就真的可以從命運那兒獲得某種程度的交換。
於是,就在這座山頭,她雖然撇下四山環抱的碧溪村,撇下一個十四歲女孩所曾依戀的一切,一步步莊嚴貞靜地踏上石級,走入「慈雲寺」那兩扇紅門內,落了垂肩的髮辮,在青澀的頭皮上留下幾點燒過的戒疤———由伊秀變成了妙因。
六年來,朝課晚課的悠悠梵唱,檀香靜逐游絳輕轉,只養了她的性情,使她學會了定心靜性,然而,西方三聖像卻沒有告訴她生命的具體答案;佛前的蓮座長明燈,也沒有為她帶來任何明確的指示,那盤據在心的生之迷惑啊,依然是解不開的一個結。
她不禁想起平日所最愛反覆默誦,思索的一段經文來。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和以前任何一次一樣,她讀到這段經文,總迷惑起來———難道,五蘊皆空,就真能超度一切苦厄嗎?
陽光刺目。
碧溪村轉在眼前了。
村前,那蔭庇數方公尺的大榕樹底下,仍然坐著幾個面目黝黑,穿著寬褲的長者在閉目養神。
暮春的風,柔和但微帶傷感地吹來,搖動大榕樹清新圓潤的碧葉,也輕輕吹拂長者灰白的鬚髯,啊,故鄉的一切,仍如此熟悉、安詳,與她離家時幾乎沒有兩樣,可是,六年的時光已逝,她不禁輕輕自問:
「六年來,生命中經歷的這一遭,究竟改變了什麼?得到了什麼智慧?」
當妙因強抑心底絲絲漾起的情緒,進入村內,來到老家門口時,只見屋旁空地上,已搭起一座布棚。
幾條白幡和紙紮的燈籠,在棚外高高豎起的竹竿上隨風飛舞。棚裏,有道士誦經超度的聲音模糊地傳出。那低沉單調的喃喃,和偶爾敲在鐘磬上的清音,彷彿所安慰的,不是無知知覺的死者,而是有血有淚的活人。
妙因黯然佇立良久,直到一個背著小孩的女人,低頭朝陰暗的棚內走去,她才對女人輕喚了一聲:
「金木嫂!」
「啊,……啊,伊秀……是妳,妳……回來了!」
女人先是一楞,在認出她後,流露出極大的驚喜,但幾乎是同時,悲哀的神色又籠罩在她臉上:
「妳阿母她……」
妙因忍住心酸,只緩緩點了點頭,便隨女人自陽光下進入棚內。
作法完畢的道士,披著五彩繡金的寬袍,此刻正拿著小小的鐃鈸走出,靈堂裏一片沉寂。
一具猩紅棺木,醒目地橫擺在棚底,棺旁堆聚著紙糊的金山、銀山,四周掛滿了筆繪和刺繡的地獄萬象圖,靈桌上則簡單地供應些鮮花素果。一對白燭正幽幽輕吐它飄忽的冷煙。
生離!死別!
這些苦澀的滋味,想不到在她短短二十的生命裏,都已由她嚐遍了。
妙因不覺緩緩走到靈桌前肅立,定定地注視眼前一切,彷彿早已從現實中游離了出來,既不言語,也不哭泣,更對逐漸湧入棚內的人群,和棚外開始喧囂的嗩吶聲無動於衷。許久許久,她才轉過臉,輕問仍站在一旁的金木嫂:
「阿福呢?」
那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妳家阿福……」
金木嫂困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來,隨即垂下眼簾!
「阿福早在妳出家的第三年就……,唉!沒人照顧他啊!瘦得像把枯柴,屁股長了好大的,招蒼蠅的爛瘡,不久就……,只可憐妳阿母……」
像一記重錘,轟地猛撞在久已不鳴的銅鑼上,發出鏗然巨響,餘音不斷;妙因只痛苦地覺得內心激撞不已,但她仍強自鎮定,雙掌合什,讓那縷旋自心底傷口,重又沉澱下去。
———這麼說,這些年來她的許願剃度,遁入空門,竟只是一場徒然?而為了這樣一個荒謬的結局,阿母和她都各自付出了難以彌補的代價!
她簡直不敢想像,生命中最後的兩三年裏,體弱謙卑的阿母,在所有希望都破碎之後,是怎麼孤苦無告地獨自生活下去的?
這時,棚外的十數管笛,忽然同時吹奏起一支淒銳送葬衷樂,人聲也開始嘈雜起來,是出殯的時刻了。
妙因遲疑了好一陣,才終於跨出步子,孤獨地隨人群走出布棚,走上通往墓地的路中。
晚上,妙因謝了村長的出面料理喪事,不自覺又踱到老家水井旁。在這個世界上,她已是孑然一身了。
銀白的月華傾瀉了一地,遠處的竹林間,有細碎的流螢交織,每一家窗後所亮起的溫暖暈黃的燈光,也正平靜地投影在剛收割完畢的清淺水田裏———這樣祥和安寧的世界,妙因想,不正是她近乎心碎地在深愛著的嗎?
可是想起阿福死前所必經的痛苦和掙扎,想起阿母在連續失去女兒與愛子之後的孤獨與絕望,還有普天之下比他們家的破碎還要悲慘淒苦的故事,她不禁嘆了口氣,抬頭仰望長空;生命中的苦難,何時才能終止啊?
天地無語。
只一顆流星,像閃電般亮起一道光弧,迅疾掠過天際,然後殞落、消失、無蹤。其餘的星子依然清亮光燦,羅列它們的夜空也依然明淨澄藍,無動於衷,沒有驚詫,也沒有同情。
一顆星子,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顆;而一個生命的凋逝,是否也如流星般如此輕易、遽然呢?那麼,什麼是生命的尊嚴?
彷彿那逝去的流星就是神秘的指引,穿過廣大無邊的黑暗,直指迷惑的核心。在一剎那間,她忽然明白了,澈澈底底地明白了———原來,那多年來令她沈迫不平,卻總不得其解的神秘對象,不是別的,竟是冥冥中主宰一切的造物,是命運本身?在它的安排下,所有生命全都不自主地在扮演一個卑微的角色,浮沈在既定的軌道上;除非你醒覺過來,秉持一股不可侵犯的勇氣和意志力量,去拓展另一條或許畸嶇但卻不再卑微的道路。
就在那一剎那間,她也忽然了解了,女媧的故事所以一直令她感動,不是因為那遙遠神話中的人物,曾完成一樁不凡的神蹟,而是因為她曾敢於以補天的具體行動,去抗議那不合理的神性所造成的人類命運———災厄苦難。而熱愛生命,悲憫生命的高貴情操,是需要絕大勇氣的支持才能展現的;不可能的命運,始終就俯壓在人的背脊上,阿母的悲劇,只是因她過於順服、過於謙卑;只因她害怕,所以才錯過了幸福美好的人生。如果當初……
是的,如果當初,妙因忽然全身血液沸騰地想,她也敢於同一己的命運抗辯,敢於不馴地帶母親和福弟離開碧溪村,去重新開創一切,也許今天,生命已是另一番景象。
生之勇氣!
啊!為什麼這樣一個簡短明白的答案,竟使她從茫然到了解,從迷惑到頓悟,竟用去了六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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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光華既已照澈生命,長久以來蟄伏在心的陰影迅即被掃除了。彷彿一座溫和堅強的金剛不壞之身,就此誕生,她遂決定要走入人群,從六年前她所柔順走入的地方,勇敢地走出。
當然,會有許多事物、許多險阻,遠超過她的想像和了解,但她仍願重新開始學習與探索,完全把自己投入奉獻的意願中———「度一切苦厄」。
即使生命的苦難永不消滅,即使人間的矛盾綿綿不絕,即使最後落得遍體鱗傷,而貢獻仍然有限,但妙因悲壯地想,只要那一份高貴的情操常在,至少她也保持了人的意志與尊嚴,選擇了一條自己的道路。
※
當伊秀脫下沉黯袈裟的剎那,她流淚了。(完)
村中傳奇/天 行
- 2009-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