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人/于 真

  • 2009-03-10
 天氣好悶,亮亮的白光,在北宜公路山群間忽來忽去的游離。
 三月的蘭陽山區,朧著原始林的古香,漫山松樹孕育青青的新蕊,像千百萬朵迎著陽光的燭臺火種,隨風閃爍。
 國光號正好從千重山群中脫奔出來,開始在金面山九轉十八彎處盤旋而下,遠遠的蘭陽平疇和海灘一線,一下子跳進眼簾。
 蘭陽在望了。
 車上播出「歸來吧!蘇連多」,輕柔的哨音,恍惚蕩在海沙上。
 昨天下午,從公司下班出來,向路攤買了一束鮮花回家,小麗已做好晚飯,坐在客廳看報,見到我手裏捧著花束,半睨著眼,雙手攔腰,一付不信的樣子。
 「唉唷?今天怎麼風雅起來啦!」
 我對她扮個笑臉,走向廚房,把花束底部浸在水槽裏,這時心中不免思索,買花回來幹什麼?
 對了!結婚不正好是三個月了嗎。
 小麗跟在背後,看著我扭開水籠頭,水嘩啦的流下來。一邊洗手,一邊回過頭:「曉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聽了我有點嚴肅的說,小麗偏著頭認真的想了一會,然後搖搖頭。
 「今天是結婚一季紀念。」
 「才不呢!到明天才滿三個月呢!你看日曆上,我特別用紅筆圈了出來。」
 「喔?老是快了一拍,是不是先把花束擺進冰箱,明天一早,才拿出來插。」
 「看你,嬌花那堪關進冰宮。」
 說著,小麗就將一束嬌豔的玫瑰、黃菊、松枝等剪裁,插進花瓶,花狀好像是一個少婦挽著高高的髮髻,凝視夜空。
 望著她聚神的插花,我把思潮想了一遍,慚愧的發現,買花回來完全是心理上不安的掩飾,因為心裏另有所思的緣故。
 「小麗,明天我出差到羅東,接洽一筆生意,恐怕明晚趕不回來。」
 淡淡的跟她講了。
 「我也要去,明天一早我打電話向公司請個假和你一道去,人家一直沒去過蘭陽呢!」
 「唉呀!又不是去遊山玩水,再說北宜公路那趟路,足夠妳頭暈眼花,事實上也勻不出時間玩,最遲後天中午就回臺北了。下回有空我們好好計劃,從羅東搭蘭陽林業局的小火車經三星、牛鬥橋、土場,再換蹦蹦車上太平山遊天池,好嗎?」
 「出差為什麼剛好是在明天,您曉得明天是結婚三個月的日子,為什麼不變更個日程呢!」
 小麗一下子不吭聲,轉過身進廚房收拾碗盤。
 結婚以來還沒有一個晚上分離過,但我企望祇要有一個晚上,讓我去看羅東的詩芬,之後我會平靜下來,真正做個忠實的丈夫。
 每當我想起詩芬,心裏就有無限的惆悵,她才廿一歲,因為無法忘掉她,所以雖然和小麗結了婚,總覺得有另一份感情為詩芬深繫著,多殘酷的事實。
 認識詩芬迄今已經八年,閉著眼,她的形像都會自然浮上眼簾,清晰、迫近,在心裏猛鞭脆弱的情感。
 第一個吻,第一次獲致異性的撫慰,深深情情,使我在婚後更覺負詩芬千百萬度,然而已是無從補償起,不能再回頭望的過去了。
 記得她曾說過,愛不祇慾,還要有更深的相思和纏綿的追憶。
 「從小您就認識我,您看我是不是夠堅強?」
 「是啊!妳一直是個倔強的小女孩。」
 「人家都廿歲了,還說人家小,不理你了!」
 「嗯,是不小了,有時候妳看起來挺成熟的。」
 「您怎麼看的呢?」
 「因為妳經常是嘴巴不饒人,而且信中筆端又尖又利,我都覺得有點招架不住。」
 「哼!我不信,人家才沒那麼壞呢。」
 「妳看,又來了,又怕人家說妳年紀小,又像小女孩儘會撒嬌!」
 「走開!走開!不跟你說了。」
  有時候她溫馴得像一頭小鹿,卻是多愁善感。
 「如果有一天您離開我,我該怎麼辦?」
 「傻女孩,我會永遠在妳身邊的。」
 「不過,您還是會離開的。」
 「不會有那一天,更何況妳一直都是那麼堅強,不要亂想。」
 「不管怎樣,我會記得您給我的愛,我會永遠因您而高興的。」
 那夜她要我誓言,永遠不要離開她,我發誓我永遠會愛著她,之後她把我擁得好緊,眼睛清澈得像鑽石晶瑩,閃著光芒,凝視我。
 服完兩年兵役時,她還在師大唸四年級,那時家裏就開始逼我覓個對象結婚,因為我是長子,沒理由繼續蹉跎歲月。
 我一直藉詞拖延,為的是等詩芬畢業後再談,但家裏見我仍遲遲沒結婚的打算,硬是不放鬆;父親更以我年紀老實不小了,說他在我這個年齡時,就施行節育了,並以去年底為限,不管任何理由,結婚娶妻為百事之先。
 多少次向詩芬提起,尤其是去年六月,她從學校畢業時,一面等著分發,一面受我催促。
 待分發公佈時,詩芬如願的分發到羅東國小,那兒是她的故鄉,家裏只有她的媽媽和妹妹。
 她回羅東後,彼此間見面機會更少了。暑假中一個炎熱的下午,和她坐在梅花湖畔,青山碧水,不知名的野花沿著水濱盛開,樹影翳翳,相當涼快,湖面上有兩隻水鴨追逐嬉戲。
 「為什麼我不能像小孩子那樣,想到什麼就做什麼,隨心所欲,不必去擔心人家怎麼看我。」
 詩芬眼神落在水波如鏡的湖面上,幽幽的說。
 「因為妳已經不是小女孩了。」
 「不!我希望我是小女孩,永遠不要長大。」
 「小芬,妳應該追求和妳年齡相符的舉止,成熟是半被逼迫出來的。社會道德規範著稱應該怎麼做,廿歲的少女,想再像十歲小孩子,別人看在眼裏就是幼稚,又如果把廿歲女子扮成三、四十歲的少婦,也未免惹人笑話。」
 「難道就不能讓我放開的,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嗎?」
 「可以,但只適合把自己關在小天地裏,稱王稱后,都不會有人笑妳。」
 「我不像其他的人,沒有美滿的家庭,沒有良好的背景,平平凡凡的,什麼都沒有,也不會有誰來理我。」
 「小芬,上天一定會給妳公平的補償的。」
 她的眼睛似乎望穿了山水,只是靜得又令人不安。
 偏過頭看,小芬的雙眼竟濛成一片汪汪,淚珠兒在滾溜。
 「看妳!就是這個脾氣,是不是剛剛言語頂撞了妳。」
 詩芬搖搖頭,整個臉孔罩在波浪般的秀髮裏。
 「如果有一天我尋短見……」她先是埋著頭,隨即甩開秀髮,把目光落在遠遠的群山間。
 「我一直沒辦法平靜下來,我不能忍受自己在無形之中,感受許許多多的壓抑和束縛,媽媽一直身體不好,而且您雖然是我最接近的人,但我還是不能瞭解您,有時覺得您好陌生,離我好遠好遠。」
 七年多的時間,上天仍不能成全一對可喜的情人。唉!愛的路上多麼折磨。
 都是諷刺,也是事實。
 她對我的求婚,無可奈何的搖頭。
 「詩芬,結了婚後,妳將學校的薪水全交給妳媽媽,我們家庭的一切開銷全由我負責,在不違背妳的孝心之下,尋個兩全其美,好嗎?」
 「從高中畢業以來,四年時間很少和媽媽妹妹在一起,媽一直體弱多病,希望我多陪她;而且剛從師大畢業,她也認為我年紀還小,不要急著結婚。」
 不曉得有多少趟,臺北到羅東的北宜公路上,我一趟又一趟的失望。
 八年以來,雖然我倆見面的時候,總加起來恐怕兩個月不到,除了她之外,我不會愛上其他女人。
 但是去年底早就過了,經由媒妁之言,認識小麗只有一個月就訂婚,又過半個月就成親了。
 結婚的事,一直沒有通知詩芬,因為我害怕她真的會來。
 我曾經以為結婚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但是沒想到會這麼自然,這麼簡單,而且一幌三個月了。
 小麗非常賢淑,婚後一直很融洽,幾次想要跟她談起婚前的事,不過,心裏又擔心,一旦講出來,這個小家庭可能就罩上永遠不能抹煞的陰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