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內心掙扎著,特別是在結婚前一個禮拜,狠下心將詩芬的信函,以及記載她的十本日記完全焚燬。
從那時候起,我更感覺受了不忠實,而且不完整的愛。
極力的煎熬,詩芬的倩影反而更深的烙在心上。
所以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再到羅東,告訴她,我對不起她,我再也不能瞞著小麗而想念我倆的過去。
蘭陽平原正罩在嬌懶的陽光下。礁溪、宜蘭,一一行過,車子奔向蘭陽大橋,那一端就是羅東,詩芬的故鄉。
國光號抵羅東公路局車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
「喂!羅東國小嗎?麻煩轉陳詩芬老師聽電話。」
羅東公路局站內,禮拜六中午乘客蠻多的,站外來往車輛噪音,疾疾劃過,馬路那邊是靜靜的公園,柳樹正青。
把耳機緊緊的貼在左耳,好久沒聽到她的聲音,不知道會不會一時聽不出來呢?
耳機傳來一位年輕女子的聲音:
「喂,找誰?」
「請問陳詩芬老師在嗎?」
「陳老師已經不在這裏教書了。」
「真的?她什麼時候辭職的?」
「這個學期,她就沒來了。」
「小姐請問妳曉不曉得她搬到那裏?」
「聽說好像是請調到三星國小。」
「喔!謝謝您。」
這個意外令我有點失措,確實太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事實上自從娶了小麗之後,我一直有意要做個忠實的丈夫,然而三個月不到,我仍然沒讓「家」把我深鎖,思緒又脫奔出來,鞭策著脆弱的心,必須去看詩芬。
終究我是狠心的瞞著小麗,我可愛又可憐的小妻子,不忠實一直積壓在心底,好難過。
今天我是決心一定要找到詩芬,潛存的意識一直鼓舞著;另一方面我又想到小麗,今夜她將怎麼想,是不是怨我?唉!一是動情的枯索,一是愧咎的自責,真像是這兩個女人,同時在我心裏交錯互控。
步出公路局車站,往羅東電信局走去,腦中幾乎一片空白。如果詩芬不在三星國小,如果詩芬家已搬走了,要到那兒找她?難道就這樣永遠再沒見面機會了嗎?
詩芬的家是在羅東郊外,靠近冬山鄉。她三歲時,父親就去世了,留下媽媽、詩芬和剛滿週歲的詩清。
多年來,詩芬的媽媽堅強的照顧兩個幼女,靠著在羅東市場擺個菜攤維生。
我真的擔心如果找不到詩芬,怎麼辦!
懷著躊躇不定的心情,打電話到三星國小,接聽之下,確定她是在該校,不過離下課時間,還要十多分鐘。
一下子太陽從雲層中暴跳出來,金黃的光芒,掃蕩整個視野,無比的放任。
找到了,詩芬就在那裏,大概十分鐘的等待裏,恍如十天、十月甚至十年,電信局內的壁鐘像是靜止不動。
「喂!麻煩轉陳詩芬老師。」
「好的。」
「喂?」
帶著微微疑惑的尾音,是那聲甜蜜灌進耳裏。
「小芬,是我。」
「您在那裏?」
「就在妳身邊。」
「為什麼這麼久不來信?」
「妳呢?」
「我很好哇!還有,告訴你,我家已經搬到三星了。」
「真的?」
「到底您現在在那裏麼?」
「在羅東電信局。」
「您在羅東?」
「對啊,小芬我現在就要去看妳,在那裏等我?」
「嗯……在學校辦公室,好不好?」
「好。」
「喂,你的婚事怎樣,到底結婚了沒?」
「等見面談。」
「吃過飯沒?」
「還沒有。」
「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飯。」
「好!等會見。」
放下話機,感覺好累,雖然心裏喜悅,過不了多久就要和小芬見面,但仍不能壓抑似乎一下子會爆裂開來的陰影,總覺得有股揮之不去的沉重。
呀!小麗現在會怎麼想,中飯不知道吃了沒。
計程車駛出羅東鎮,往三星奔馳。呀!好遼闊的蘭陽,視野一直望到遙遙的山群邊,雄渾、壯麗,好美的大地。
柏油路兩旁盡是水汪汪的田原,一畝畝秧苗翠綠得可人,一群水鴨在坦蕩的水田上索食,還沒看仔細,車子又行過老遠了。
三星近了,原先在羅東的燠熱,這兒卻清風徐徐,迎面而來是木麻黃的休休搖曳。
像許多許多次和詩芬見面那樣,凝視她一會,看見她也凝視著我,之後,我走向她。
「小芬,下午沒課了吧?」
「嗯。」
四個多月沒見,她看來消瘦了很多,不過秀髮卻益加飄逸烏麗,拂貼在雙肩。
「走吧!到我家去。」
她推著一部深紅色的腳踏車,微陽下撐著傘,一起步出校門。
我想像每天上下課時,小芬騎著車子的樣子一定很美。
認識小芬,是在雨中。她也是騎著腳踏車,一個小孩子剛好從馬路穿過,緊急剎車後,兩個都跌倒了。小男孩哭得好響。
當時我正好路過,看見小芬的腳踏車尚未撞及小孩之前,小芬就剎車跌倒,在同時小孩也因驚嚇而絆倒。
我走過去,先將小孩子抱起來,順手也把小芬的車子扶正,小芬當時低著頭,不講話。
小孩的祖母跑過來接過她的孫子,一邊責怪小芬,我把情形講了之後,這個老祖母,為了躲雨,匆匆忙忙的走了。
雨還在下,不怎麼大就是,安慰她幾句,小芬仍是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講,也沒有說謝謝,默默的跨上腳踏車走了。
望著她在雨中的背影,那時起我就對詩芬有一份莫名的關懷了。
「什麼時候搬家的?」
「開學前幾天才搬過來,因為媽身體一直不好,醫生說她需要安靜,正好我因請調三星國小獲准,和媽商量後,就將冬山的房子租給別人,然後到三星這裏租了間房子。」
住處離學校步行約十分鐘的路程,鄉居實在是寧謐的、愜意的。
小芬的媽媽和妹妹不在,她自己下廚做了幾樣菜。
她仍然是多年來我深念的小芬,在我心裏似乎一直不曾長大。
「說說你今天為什麼突然想到來找我。」
「因為想來所以來了。」
「不!你一定有什麼事的,您說麼!」
唉!遲早的事,我沒講出來,她是不會相信,講了,對我,對她是多大的痛苦呢!
多希望就當不曾愛過,不曾有那麼綿長的過去。
我覺得我的眼光是祈求的,求小芬不要聽。
「小芬,我結婚了。」
意外的,詩芬是淡淡的一笑。
「我曉得,而且一直以為您再也不會來看我。」
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彷彿得到原宥的解脫,又像有脫酸勁湧上來。
原先我是帶著自責的心情,但看來,一切的一切都因我結了婚而解決了。
「新娘子名叫什麼?」
「她叫小麗,不談她好嗎?婚後雖然過得很好,但我總覺得負妳許多,一直希望能夠彌補過來。」
「既然已和她結婚,您就應該好好去愛她。至於我,您不必擔心,我會照顧自己。」
「對了!媽媽和詩清呢?」
「媽一個月前就住院,在羅東聖母醫院,詩清白天時間陪她。」
「真的!妳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呢!」
小芬難過的轉過身去。
「因為您……您已經離開我好遠好遠了。」
一陣昏眩襲上。唉!為什麼不曾肯定八年的情愫,早已像玉石永固。為了是家裏的長子,為了屈就父母的希望,我是不是毀了比和小麗在一起還要來得幸福的婚姻呢!
卻讓小芬因認識我,而痛苦一輩子嗎!
詩芬仍需要我的關懷,心裏瘋狂的在撕裂。
「小芬,我實在沒有資格再向你做任何表白,若不是牽繫往日的情懷,今日不會再來看妳,這也是婚後三個月來,我一直無法平靜下來的緣故。小芬,妳知道嗎,原諒我,罵我!恨我……」
這時我全身僅剩空殼,靈魂已經脫奔出去。
遠遠地,好遠……小芬的聲音傳了過來。
「您不要自責,都怪我自己,怪家庭環境一直沒有順遂過;有了您這麼多年來不渝的愛我,我已非常滿足了。」
小芬———我還願給妳更多,心裏細若游絲般的低喚著。
不!無論如何,要比詩芬強才行,多年來我一直關愛她,不能在今日我反而被她關愛;寧願不計較一切的愛她,也不願是被愛!
小芬走到我面前,眼內含著淚光,我張開臂,她再一次的撲進我懷裏。
畢竟是多年來的情誼仍在滋長,她還是我最關心的女孩,此刻仍在我胸前嚶嚶抽搐。
「小芬,別哭,好久沒嚐妳的菜呢!吃過飯後,一起去看媽媽,嗯?」
我一定要強迫自己不去想在臺北的家,不管是一天、兩天,或者一年、兩年,祇要瞞著自己,瞞過痛苦,也許我還能繼續活下去。
離開三星時,天上下起綿綿細雨,像八年前第一次見到詩芬的那場雨一樣。(完)
兩個女人/于 真
- 2009-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