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熱暈人的天氣是叫人多難受!尤其現在已午后一點多鐘了,炎陽的烈威仍把馬路的柏油,蒸得騰起一縷縷溶化的氤氳,加上蒼穹的不遠處布滿烏雲,周遭寂靜得沒有一絲風,且空氣中也浮游一些山雨欲來的潮氣,真使人有股病懨懨的倦怠感。
芝萍剛從有冷氣的百貨公司出來。此刻拎著紙袋,倚在街角欄杆的她,面對這大熱天,正一邊用手絹擦汗揮風,一邊凝望遠處越聚越濃的烏雲,為自己揀不對氣候出門而歎口氣。心想與其再到處逛街將受雨淋,何不如趁早搭車回家,睡個懶懶的午覺算了!
這樣想著,她於是跨過狹小的漢口街,走向不遠處的公共汽車招呼站。可是剛在站牌邊站穩腳步時,突然有人拍拍她後肩道:
「啊!白芝萍,妳也來搭車呀……」
芝萍被這麼一招呼,發現來人是個頭髮梳成松鼠尾巴、臉清秀、穿藍白水兵衫、著粉紅熱褲,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小姐。這使她很詫異也很窘,而窘的是她能道出自己的姓名,但自己卻不知她是誰?以致霎那間楞住了!
「楞什麼呀?走!咱們到裏面聊聊!」這位少女微笑說後,不由芝萍分說,就硬拉她走向騎樓下的冰果室裏去了。
芝萍隨她在靠角落的位子坐下。侍者端來兩杯冰凍檸檬汁後,又在她指點下送來兩罐芭樂可樂。
侍者去後,芝萍詫異無奈的對著這位友人問道:
「妳該叫什麼名字呀?噢,我一時記不起妳的名字了!」
「怪不得妳一直對我這麼陌生———我是丁月華……」
「丁月華?……啊,我想起來啦!那年我們在國中同班過,妳就坐在我前桌,是不是?……」
「差勁!怎到現在才回憶起來?」月華一手摸著杯子吸口涼,一手輕搖芝萍的手:「不過,本人不怪妳,因時間已過七、八年了呀!」
芝萍聽到這,朝她蛋圓的臉和那雙眼皮的烏溜眼注視道:
「對!正因已過八年,妳變得比小娃時代漂亮多了,才使我認不出來。」
芝萍這道適時的讚美,直聽得月華心裏一逕樂著,稍後才接著嘆道:
「可是……唉,僅僅漂亮又有啥用?」
「用處可多哩,至少,總比我這個四眼田雞『倩』呢!」芝萍感慨的又聯想到:「月華,女人一漂亮,按理說都很吃香的;怎樣?這幾年來,妳也有不少男孩追妳,愛妳吧?」
「唉!別提了!」
月華炯炯的眸光忽然暗淡的垂下來。一直用吸管往杯汁裏攪和。許久,才顧左右的反問道:
「芝萍,妳呢?先說說看妳有多少男朋友,好嗎?」
芝萍經這一問,才恍悟到自己對一個剛久別重逢的朋友,就一下子單刀直入的刺問,而忽略先介紹自己,該多歉疚!於是露出一種不自然的窘笑:「我這醜婆子誰會來愛呢?」
話剛出口,發覺鄰座都投來奇異眼光,芝萍可臉紅了,乃趕忙掩飾的補充道:
「事實上不算怎麼醜,只是一向太為職業忙,交朋友倒忽略了……」
「那麼說來,這幾年中,妳一直保持著少女們一顆純純的芳心囉?」
「好一個『純純』,可是我卻覺得自己笨得不會交男朋友,所以讓妳落個純純……」
「也不是這樣!芝萍,」月華很誠摯的分析道:「其實,純純這兩字用在妳身上是很恰當的,而且對於妳幾年來能一直保持『純純』,才真使我羡慕呢!」
「羡慕?」
「嗯!」
「我不懂?」芝萍亮起疑惑的眸光詫視她。
「難怪妳不懂,」月華又深吸一口涼,解釋道:「芝萍,讓我告訴妳,在湛藍明艷的愛情領海上,我已是迷航多次的人了!」
「迷航的人?噢,妳是說已很有戀愛經驗?」
「大概是。」月華流露得意而隨後呈現悵惘的表情。
「那麼,講給我聽聽,好讓我學習學習。」
月華見芝萍那麼渴望求知,不忍拂絕,但仍正言道:
「講出來可以,就是不必什麼學習。」
芝萍聽這麼說,已瞭解她的戀愛史是屬不美滿的,因此緊接道:
「好呀,請說!至少它可當我將來談戀愛的一面鏡子。」
「在國中畢業那年,妳雖能升讀高中,但家境清寒的我,因又是五個弟妹的姊姊,為貼補家用,就只好離開鄉村,來到這五光十色的大臺北。」
月華說到這,頓了頓,芝萍點點頭後,把芭樂可樂移到月華眼前,以替那吸完的檸檬空杯;之後仍吸自己那還餘半杯的檸檬汁,再望望月華講下去———
「到臺北後,我先住在舅父家,原想謀個豐薪的女職員的差事,然而尋來覓去,最後卻聽從舅母的慫恿,在她們所開的咖啡廳當小妹被差遣。直到做了一年後,才轉任管賬、招呼客人,調度服務生的女經理工作,芝萍,我這人向來直爽,既不遮掩的告訴妳我在這環境做事,想來妳也不會譏笑吧!」
「放心吧,月華!我甚且還覺得唯有能挑起生活重擔的人才是強者。那麼,後來呢?你的戀愛史是打那時候開始的?」
月華點點頭:
「就在我做經理的第七個月某夜,有個儀表出眾的『白馬王子』在我眼前出現了。」
「是怎樣出現的,是常常泡咖啡廳的老主顧嗎?還是……」
「很難說,但是我記得那是緣起於那夜,一個客人在結賬時嫌怨服務不夠滿意而拒付,在吵嚷時惹起另一檯子的客人的義憤,打起來的!」
「於是那位『路見不平』的俠士,就是闖入妳心扉的白馬王子?」
「對!」
「那麼妳因欽佩他一身了得的中國功夫,所以萌生感情。」
「是!」
「他長得怎樣?幹那一行?事後妳怎樣對待他,跟他拍拖?」
「他很魁梧、年輕、英俊。那時只見他穿西裝蠻有紳土派頭。漸漸的,才知他自稱經營西藥批發;他那時拒絕我任何酬謝,當他們的幾檯付過賬後,他才留下姓名、電話,走了。」
「那此後妳打了電話給他?」
「嗯。一則為對付耍賴的客人;二則心儀他有古道熱腸的俠士作風。」
「於是妳喜歡上他了?此後怎樣談情?」
「打電話次數一多,彼此就熟絡。起初,他常趁咖啡廳打烊時,請我吃宵夜;慢慢的,我也甚至犧牲睡眠,總在一大早就跟他約會,一同出發往臺北風景區郊遊去了。」
「……他既是西藥批發商,怎常有閒暇在上午邀妳出遊呢?」芝萍聽到這,把吸管子插入可樂罐裏吸,疑惑的問道。
「當初我也半信半疑,等到出遊一久,他終於告訴我:他只是賭場保鏢!」
「啊……保鏢?」
芝萍猛自吸管上抬起頭,不解的凝望月華。月華呢?倒是不當一回事的又侃侃而談:
「這種江湖勾當難免使妳吃驚的,即使對我來說,當時也為『是否跟他繼續交往』徬徨了一陣子。但後來我終於體諒他,因他只是少年時誤闖那圈子,手下『兄弟』又不少,為難捨那『頭頭』的閒銜,幹這麼久的保鏢,也實在不得已!」
「於是不計較他是黑道高手,仍跟他一往情深。」
「對!」月華爽脆的答。
芝萍難理解的搖搖頭微笑著。然後抬頭放眼遠處的街道;街道這時變得灰濛濛,除有車輛疾駛外,也下著不知起自何時的沱雨!她們坐處距街道雖長,但車輪過處所激起的水花聲,仍隱約可聞。
「下雨了。月華。」
月華轉過臉也朝馬路瞧去,然後面露喜悅的遊目四望冰果室內客滿的卡座,欣然的說道:
「唔,下得好!在這炎熱天,真是一場及時雨!」
「那麼,後來呢?妳們拍拖得很蜜吧?」
「當然。我們由友情轉進愛情!」月華的唇脫離了吸管子,昂頭得意笑著。
「於是妳同他走入結婚禮堂!」
「那有這麼快?」月華嘟嘴感慨的反問:「難道有了愛情就非得結婚不可嗎?」
「這是一般的邏輯呀!」芝萍不解的問:「怎麼,難道你們只想相愛,不想結婚?」
「也不是這樣……」月華黯然沈默下來。
「那又為什麼?」芝萍猜疑的問:「是不是他禁不起考驗?」
月華一聽提到他,表情不由現出一片落寞、幽怨於是點點頭咒悔道:「芝萍,這就是我想告訴妳:我在愛情領海上迷航的所在了!」
「噢?妳是說妳的愛情起變化?」
「嗯。」
「怎麼變化呢?」
「起初我因同情他少時誤入歧途,就徵得舅父同意,請他就任咖啡廳經理(保鏢),而我屈就管賬和小妹工作!」
「在這期間,因朝夕見面,所以我倆感情飛快增長!而他自到職後,表現一直受寵,是以在我心靈深處,已把他視為終身伴侶了。」
「這時他邀我環遊臺灣一週,為了今後他的行旅上交通工具的方便,我於是買了一輛簇新的斯克達機車贈送他,希冀能當做定情禮物,博他歡心!」
芝萍聽到這,忽起了使她臉紅的聯想,神祕兮兮的輕聲笑問道:
「也就在環遊臺灣時,妳把少女最神聖的貞操奉獻給他?」
「嗯!」月華靦腆的答。
芝萍搖搖頭,稍後又問:「那麼接著怎樣?」
「這樣經過半年,我們雖未結婚,但已有比一般新婚愛侶更深的感情,只是使我納悶的,這時我突然發現他暴露出原形了!」
「啊,原形?是什麼形呢?」
「原來,他還是頑冥不悟的賭徒!」
「賭徒?……噢,人生四大墮落的蠹蟲!」(待續)
醒 悟/壬 癸
- 2009-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