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休學已近兩年,陳靈秀絕少與系上同學主動聯絡,今天她竟然就只穿了件素淨洋裝,臉上不施脂粉地踏進教室,端莊的神態跟從前濃粧艷抹的風騷味兒完全不同,乍見之下著實讓所有同學瞠目結舌;尤其伶俐、徐曉貞和慶雄幾個當年和她接近的死黨更是滿臉迷惑,連迎身招呼都給忘了,一群人怔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場面尷尬不堪。
「哇塞!難得妳來玩,趁下午沒課,大夥兒到鈴駝園聊聊。」幸好不甘寂寞綽號「大喇叭」的張琴首先打破僵局,這小妮子說起話來雙肩總是淫蕩地搖晃,音量調到最高,終日幻想別人會因此而注意她、重視她。
陳靈秀對她報以不屑地一瞥,心裡頭冷哼:「噁心,她假使重情義,當初就不至於弄得我非辦休學不可!」靈秀暗罵歸罵,嘴裏卻趕緊接著說:
「嘿!真湊巧唷!你們下午沒課,簡直太棒了,伶莉、曉貞,啊!難道還要我點名嗎?沒事情的都得參加!想死你們囉,本人鄭重宣佈,今天我請客。」
機伶地化解掉令人窒息的氣氛;當眾人猛地轉醒開始爭相七嘴八舌提供意見時,靈秀旋轉身嘲弄似地把臉湊近張琴鼻尖,一字一字極其刻薄地吐出:
「喇叭姑姑,就麻煩妳老人家當個現成隊長罷,把人集合起來帶了去。」
二、
靈秀獨自坐在卡拉OK餐廳僻靜的角落,掏出皮包內的學生證和定期車票審視長久,心坎陡然襲來一陣酸澀,她眼界模糊,小心翼翼地將證件上張琴矯揉造作的相片撕掉,忍住便要嗆出的哭聲,強制自己澎湃起伏的思想冷靜下來,仔細考慮如何將這剛從下午同學聚會趁隙偷來的證件,不露痕跡地改頭換面。其實靈秀從未曾有過回學校找同學聚會的念頭,何況就算再怎麼憎厭張琴,也犯不著用偷證件的方式來整她,學生證算什麼!靈秀苦苦的笑了起來,痛楚再從心底絞結———擁有血統書的應召女即可以抬高身價。然而,自己那張過期失效的學生證,往往讓客人嗤之以鼻,原本高漲熱切的紫醬臉孔轉瞬間變成堅硬冰壁;什麼貨色討什麼價錢被這個行業視為天經地義。
靈秀能從初出茅蘆,只經歷一年半載即揚名立萬,躍登女王蜂的地位,絕非僥倖;憑恃的當然不單單一副天生誘人的身材而已,主要是手裏握著惹眼的血統書才出奇制勝,並且造成奇貨可居,備受歡迎的現象。但聰慧如她,沒有因為拜倒石榴裙下日漸增多的尋歡客渾然忘我;相反的,靈秀明白出賣肉體的原始環境絕對依循物競天擇,如日中天的燦爛隨時會被後進的年輕美女取代。她身臨其境,考慮又周密,聲名愈噪愈加珍惜羽毛,並且擬定撤退性計畫;由於極憎恨中間媒介———特別是張君霖———坐享其成的惡性剝削,她私底下進行場外交易,同時記載可以直接聯絡的富商巨賈,作為脫離正式市場的後路,這份名單日後將轉變成主要客源。
除此,她還刻意強調成熟嫵媚的女人味,完全以氣質高雅突出於圈子,樹立她個人特殊的格調,一般風塵女郎簡直望之莫及。然而學生證逾期作廢成為令她頭疼的隱憂,靈秀瞭解諸如搞房地產發財的「賓土」林,整廠輸出的「別克」陳,另外「凱迪拉克」吳、「富豪」張等凱子們,不論其係學徒出身或唸過書,都具有同樣的心理病態,這班財主並非找不到更妖媚、更會侍候人的軀體來逞其獸慾,他們之所以對自己趨之若騖,圖的當然不僅僅高潮的淹沒,更在於享受另一種成就感,因此維持學生身份實已迫在眉睫。靈秀權衡利害得失,終於向現實妥協,打開皮包收藏好平生第一遭以卑鄙手段到手的東西,她先油然昇起唏噓,繼之以一抹僵硬、無奈的微笑掩藏住自己隱隱作痛的情愫,默默離開卡拉OK餐廳。
三、
靈秀啊啊的應著,敷衍一番便意興闌姍地掛掉電話,「雪佛蘭」詹那副豬相貌隨即浮映上腦海;猜想他一定又玩膩了同居還不超過半年的四姨太,否則最近怎麼頻頻電召她陪伴赴宴酬酢,「唉!其實陪陪這條肥豬喝花酒、開黃腔不打緊,麻煩出在騙完他荷包之後,脫身可得費煞心思。」靈秀暗嘆,想到初次陪爛醉「雪佛蘭」上床的那場惡夢———他酒氣薰天猴急似地撕光兩人衣物,還沒來得及動作,一大堆黏黏黃黃的臭菜酒酸竟全吐在自己光鮮身子上,刺鼻的腐腥留在皮膚表層———噁心透頂的回憶像往昔一樣讓她胃裏猛地翻騰,差點沒吐出來,久久仍須強自咬牙忍住。
她頹然坐回梳妝檯前,呆望映在晶瑩鏡面中娟秀憔悴,略嫌瘦削的容顏,心裡悒鬱地估量自己能夠再「賺」幾年,會不會撐不到存摺達七位數字,就成了人老珠黃的落翅仔?想著,眼眶一酸,視線模糊地朝鏡中人故作瀟灑狀聳聳肩,淡漠地一甩亮麗的長髮,橫下心腸順手抄起茶几上「雪佛蘭」留的地址決定赴約。
四、
通過樓梯口「港式飲茶」,「生猛海鮮」的豪華招牌,電動玻璃門甫分開:「歡迎光臨,幾位?」旗袍側邊開高叉的女領檯迎面鞠躬,喜盈盈地招呼;「三零七房,詹先生。」靈秀告訴她房間號碼後,輕掩鼻子避開一團團繚繞的煙霧,由領檯引導踩過鋪著紅毯的地板……。
「雪佛蘭」詹嗓門天生就大,再加上幾分醉意,一看到她翩然駕臨,立刻活像被人割掉耳朵似的驚叫:「想死妳喲!」搶先一步離座暗暗塞了張支票,才挽著她胳臂趨前介紹給眾人認識。
「嗨!先生們!這位是陳靈秀小姐,嘿嘿,本人的紅粉知己也。」
靈秀故意噗嗤一笑,雙頰緋紅撒嬌似地不停擰他,引發眾人一陣艷羡的喝采。繼而依「雪佛蘭」介紹次序,靈秀輪番向幾個腦滿腸肥的傢伙敬酒;職業的敏銳早已洞悉在場每對貪婪的眼睛,莫不渴望得到自己青睞,尤其聽到「雪佛蘭」特別強調:「陳小姐可是某大的高材生唷!」這群肥闊佬口水簡直都涎瀉下來。
靈秀敬完酒後嬌嗔的聲音充滿蠱惑力:
「你們評評理,詹老闆有沒有誠意嘛,臨時才來個通知?」
狐媚的眼波飄向大家,嘴角隱漾一抹勾人魂魄的笑。
「該罰!混球嘛!欺負女生,罰三杯!」
禿了半邊腦袋的吳總經理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著「雪佛蘭」鼻子吆喝。
「哦!不,詹老闆血壓高,我替他喝罷……」靈秀心懷鬼胎的依偎過去,像疼寶貝似地奪走「雪佛蘭」面前酒杯;大夥老早灌飽了黃湯,靈秀柔若無骨的嬌美,叫個個色鬼恨不得一親芳澤,現在,看她倆如膠似漆般親蜜,眼睛幾乎都噴出火焰。
「屁!老詹你少裝孬種,今天酒膽莫非放進馬桶啦?」有人挑釁地吼道。
「嗨!老詹海量嘛!我劉某陪你……各三杯。」
另一位方面大耳的生意人挑戰口吻則較高明。
「小意思,奉陪到底,酒當補藥吃越活越年輕,嘿嘿,誰怕誰?」
「雪佛蘭」咕嚕咕嚕仰著脖子連灌幾杯,轉瞬,臉脹紅地像塊豬血糕。
「噯!不要嘛!」靈秀用手肘推他,皺著眉頭拿冰毛巾幫他擦汗,「雪佛蘭」笑得暈陶陶趁機香了靈秀幾下,得意非凡。
「詹大老闆艷福不淺,換姨太太比換輛車還輕鬆,佩服佩服,在下敬你三大杯!」
李姓貿易商仗著酒意衝口而出,怒目切齒乾脆挑明了爭風吃醋的姿態。
「哎喲!幹什麼呀,好好氣氛別弄僵嘛!來,還是我敬各位啦!」
靈秀眉開眼笑舉杯豪爽地咕嚕一飲而盡,心底暗自歡喜:「你們趕快狗咬狗吧!姑奶奶好施展金蟬脫殼。」
五、
開門進到屋內,靈秀三兩下踢掉高跟鞋,彎腰按摩腳趾舒緩酸痛,等直過身子來,方意識到情況不妙,床頭那盞迷你燈怎麼亮在那兒,陽台落地窗也被卸在地上;只一眨眼,張君霖已從壁櫥後面鬼魅般閃現,不說分由便粗魯地糾住她衣領,把她整個人提拽懸空。「放開……」喊聲未止,劈哩叭啦雙頰竟熱灼灼的吃了幾道耳光,「你敢打我!」靈秀歇斯底里地尖叫,像隻被激怒渾身毛孔賁張的野山貓,拚命手搯腳踹想掙脫控制,兩人扭絞糾纏成一團。
「妳他媽的,放乖點,老子輸錢心情不好!」張君霖瘋狂大吼,額際青筋鼓冒渾身酒臭,鼻孔噴放濃濁濁令人作嘔的強力膠味,他兩手牢牢射緊靈秀頭髮,充滿血絲的眸子透射恨意盯著她。「賤女人!」碰!照面再補上一拳,揍得靈秀天旋地轉,鼻血如止不住的噴泉直冒,整個人蜷伏在地板無法動彈。
「噯噯噯,少裝死,拿錢來,乾脆老子自己動手。」張君霖用腳撥弄冷聲譏嘲,逕自拾起皮包蠻勁扯開,把化妝品、面紙、鑰匙扔到靈秀身上。
「嘿!虧妳也弄得到支票,嘖嘖,壹萬元……」他彈一彈連同鈔票塞進褲袋,意猶未足地將皮包內層全翻轉過來。
「看妳藏些什麼,哇!寶貝,妳還有學生證哪!」他把證件湊近眼睛。
「還給我……」靈秀抬起血汙的臉低聲哀求,忽地,眼淚無可歇止地湧出來。
「哈!那裏騙來的還是偷的?真他媽的不要臉!」
他把證件夾在兩指間遞還,靈秀笨拙地爬上前伸手接,他又戲弄般迅速抽回,然後吃吃笑個不停。
「你真被貪字迷昏頭啦!嘻嘻!瞧仔細點。」
他近似凌虐地把學生證緩緩撕成兩截,靈秀殷切懇求的眼神隨半空中飛揚的碎片渙散,褪盡……。
「哈哈!」君霖狂暴笑聲掩蓋了她陷於崩潰的號陶大哭。
六、
靈秀披頭散髮,直打哆嗦,盡量蜷曲著身體,希望只是場夢魘,但房間紊亂不堪,汨汨淚水已經把地板滴濕成大塊墨黑,涼風夾雜雨絲穿透敞開的落地窗,一切全是真實的。
她掙扎起身,摸進浴室打開燈,面對鏡裡那張嘴唇發紫傷痕累累的臉,內心深處興起一股凄冷的絕望,理智逐漸被愈翻愈高難以自抑的衝動吞噬,右手情不自禁拿起鏡檯上剃毛的刀片,觸及冰涼的鋒刃,讓她產生莫名地快感;左手掌緊緊握拳,腦中浮映出父親用卑微態度企圖挽回母親移情別戀的無助。刀刃即深深滑入肉中,鮮血激迸,呵!恰似當年名列聯考榜上般燦爛鮮艷,然而,讀大學並不意味離開經濟拮据,離開酗酒失業的爸爸,說穿了只不過提供擇偶對象的機會;於是校園裏,她像飢餓蝴蝶急切地尋覓飽含蜜汁的花蕊……。靈秀嘴裏哼哼冷笑,把刀片轉交血跡斑斑的左手使勁再劃開右手腕,刺痛竄入骨髓,她瞌上眼皮等待解脫……。
回憶起君霖要她墮胎的猙獰面目和出賣肉體的空虛,悔恨與悲哀齊湧肺腑,若不是他,就不會淪落至此吧?為什麼紈褲子弟般的張君霖從他校轉到系裏,會叫自己癡迷到栽進魔障而無法自拔呢?是被他花錢闊綽、馳騁在進口機車上粗獷豪邁的外型所吸引?抑或認為擁有他就能享受富裕生活,不必再回到陰影籠罩千瘡百孔的家?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竟如此天真地踏上他安排好的陷阱,草率奉獻出貞操,更甚而為配合他個人託詞的「雅癖」拍攝裸照,愚昧地授之以柄,種下任其脅迫使喚的禍害,然後張琴間接耳聞,繪聲繪影的大肆渲染,不啻火上添油,搞得自己在偌大校園無容身餘地。孰料君霖開設賭場被警察破獲,遭退學處分後又找上門來,挾相片迫使她賣淫供其吸毒、濫賭。從此,不同的膚色、年齡,同樣的動作將生命切割成不成形狀的碎塊。
七、
靈秀呈顯半休克現象,心臟吃力而緩慢地跳動,伶仃的身子微微顫抖,濡濕的淚痕交織在蒼白臉上。她睜開眼睛感覺死神在一層深似一層異樣綺麗,薄紗般的霧靄中輕擺扭舞,時而化為彩艷佳麗,時而變成叱吒風雲的武者,激情四溢地向她召喚。
「不!不該是我,憑什麼我該屈服於命運之手,死得毫無價值?」不平之鳴像千百條青厲幽幻的靈蛇突閃於靈秀腦際,阻截她走入死亡之域。「何不嚐試去抗拒、扭轉自己在人生舞台上飾演的角色?」求生的慾念難以言喻地爆發開來。「哦!天哪!生命線電話號碼幾號?」靈秀眼神頹萎地望向茶几上的電話,僅僅數公尺距離,此時此刻卻顯得遙不可及,恍如橫隔另一時空,寒慄引起的心悸催促她在逐漸擴大的昏眩中,儘快為保住生命做最後博鬥,她虛脫乏力地移動身軀,一吋一吋的接近,電話機在她視網膜上來回搖擺,增大縮小……忽近忽遠;「救……救救命,我不要死,求你們快……」靈秀氣若游絲握著話筒不斷地哀泣。
挑情劫/壬 癸
- 2009-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