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天使/于 真

  • 2009-03-24
 1
 心臟跳動得好深沉,血液卻翻滾得熱烈……。
 每一入夜就寢,肺部的呼吸總是悶悶的,像過熟的酪梨兩顆,即使互相碰撞,也擠裂不出一聲哭喊,只是多一處凹陷;大大小小,早已不能辨識。
 就這樣,把歲月擲撒在無關深淺的輾轉裡。
 2
 夜晚,他常常是捨不得入睡的,像在等待著什麼,如果你說那是一場震耳的愛戀,他偏好的是極端魍魎的那種;愛到死,死還可以愛!
 但是你今天才認識他,與他談話,甚至你已花了幾年的時間供他培養,每次一觸及感情,他就說:
 「我真是對你們失望,沒想到走了這麼多冤枉路,看了這麼多癡呆人,經過這麼多無聊事,你們還這麼不長進;像我現在一個人,輕輕鬆鬆地,多舒服啊!哪需要什麼遙不可及的虛幻愛情,看看你們多俗氣,多邋遢啊……。」
 3
 現在你或許要覺得無聊了,馬上腦裡便反應:
 「像他這樣的人,真是太多了,那是功利文明後的精神產物,一種現代流行病!」
 是的,這一點我完全承認,他是一個很「怕普」(POP)的人,怕在時代中遺失了普通的自己。
 然而感染這種慢性傳染病的過程和背景,卻讓我不得不告訴你,因為說不定你或你的朋友甚至我自己都已籠罩在這層偌大、細密、隱匿的陷阱裡,而你我皆無所知覺,無以感應。
 4
 那年,他誕生在一個多風的地方,呱呱墜地的同時,他張嘴倒吸了一口強勁的氣體,自此他認定這是空氣中的某顆精卵相遇,流浪途中撇下了他。
 該死的風!竟然在熱烈的交媾分娩後,給他一身突變的生存型態,他誓言即使不能以沙為主食,也還是風!
 因此,自小他便與家人不合,每到進餐的時候,他總說一些挑剔這個不好,那個不合之類的風涼話,他說:
 「我不喜歡吃飯,那多俗氣啊!」
 「那我還是人嗎?我就要回歸成風了!」
 哪兒風大,他就往哪兒走,風越大,他越走……
 當城市已被洋灰層層地擄獲之後,雲在天空這個螢幕裡的飛舞,就只能仰著頭看,而無法撫觸它的飄泊。
 有一次,又因為吃飯戰爭的爆發,他毅然離家五百哩去找風,哪兒風大,哪兒走……
 居然走上鐵軌去找風,他用不斷行走的冥思跟吉卜賽的風對談,得到一句回答:
 「你永遠也不可能成為風!哈哈……」
 狠狠的汽笛聲,加重他的認知不平衡,沙沙幾步,他退倒在枕木旁的石堆上,列車刷一聲恍恍撕過他純真的認同,寒星般的血光在掌紋中泗泗擴大:
 「遺棄我……我天生就是風……我風給你們看……」
 孤離的風灌滿他生來便惹人猶憐的皮囊,他便帶著華麗的皮囊走進青春。
 青春需要事件來飼養,首先他遇著了苦悶的學校,不露一絲清爽的夫子臉孔擋住他對風流浪習性的研究,於是他翻過一道牆,闖進城市的腸胃。
 通常他會把自己擱進書店,文字對他而言,是一股強大的風,時而吹得他涕泗漣漣又浪笑成濤。
 瓊瑤教他的「愛情」兩字,終於在考進五專的第一年浮滿了他的日記本。而且他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性別,跟一個男人去搶奪另一個男人。緊密的靠近著實使他的愛情滯留成一團驅不散的負擔,最後一次去找他的情人,他把所有的窗都打開,並用滾燙的水澆勻一杯咖啡,看著它冷卻,感受風的存在。
 之後,他也拂過了幾次愛戀,不過他總說「玩玩」而已,不曾當真。每一次當他準備去愛的時候,總會有這樣的結論:
 「我的初戀終於開始了……」
 5
 在他吻過一個人而那人跑進浴室裡漱口的事件之後,他有了自己的價值觀:
 「價值有兩個層面,物質的價值和精神的價值;物質的正面代表著金錢價值,背面可附帶著愛情;而精神價值的正面幾乎是無意義的,舉凡愛這類東西,必須用物質來等化它,使它具有價值可言。」
 於是在他報告戰果的電話中,有這樣的敘述:
 「『拉扣死』的香水 !一瓶好幾千呢!買得起嗎?買得起嗎?那人送我的……」
 「我們去吃歐式自助餐啊!好貴噢!你大概一輩子都吃不到……那人請的……」
 問他:「你覺得那人適合你嗎?」
 話筒裡蹦出一波波不可思議的浪笑:
 「問我這種話,你有沒有問題啊?」
 「愛我就必須付出代價……」
 「這叫公平……」
  6
 他還青春,需要事件。當他缺乏愛情的供給時,他便要自立更生。走進麵包店,身上只有十塊錢的價值,他擠滿一袋子的餅乾、可樂、巧克力走出來。
 繼續帶著那十塊錢,像是護身符一般,他走進服飾店,胡亂逛一圈,然後走回街道,找一家速食店的洗手間;再見他已是國王的新衣換上身,臉部的表情是冷漠中流放一圈圈旋轉的自豪,腳步輕盈,虛榮卻沈重……。
 有時想想,他這樣做,是麻醉?還是報復?或者只是因為社會無法提供充足的娛樂?
 他說:「你想太多了,不過是不勞而獲的事罷了。」
 7
 夜裡,他常常騎著一部破單車,在街上閒逛,據說全市鎮的人都看過他,黑黑的眸、紅紅的唇、捲捲的髮……。街上逛累了,他就在我家落腳,說一些風涼話。
 他或許已忘記自己是風了,因為身為風,未免累了點,他現在可能比較喜歡沙,隨風走。
 出現在我家的他,通常都是一副剛從垃圾山裡走出來的模樣,進門後便跟小孩、小狗打招呼,同大人們交換眼神,然後走進我的房間,闔上門,「唉!」一聲,就附著在自己的情緒裡,自剖時的表白常會造成他頻頻走動的不安,宛如囚獸。
 「其實……我真的需要……戀愛……像我這麼完美的人……」
 8
 眉睫可以隨心所欲的濃黑,唇可以紅。
 髮絲是天生的優美蜷曲在思想上,手指是蒼白地長。
 他說過:甚至可以謀殺自己,只因為太美麗。
 當然這種變形的認知氣質,一半歸因於他馥郁的雌性栽培,另一半無疑地乃塑造自男性原始的激素成長。
 9
 他想:再不戀愛,年輕就要過去,即使他已然老矣。
 小光,美的只配他自己承認,並謊稱妖精為天使。
 他說:不知道那一年,也不知道那一天夜裡,你們會因為太專注於夜的寂靜,以致聽不見重物墜地潰散的聲音……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