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怎麼不問問黃珊?這件事她該最清楚。我的脾氣不是一向就這麼衝,和黃珮認識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只是你們劈頭就問,沒半點禮貌,好像黃珮失蹤是我藏著似的,叫人十分不痛快。
算了,用不著道什麼歉。像你這種小警察,出的勤務最多,挨的罵也最多,什麼都得聽令「上級吩咐」。想來黃珮的事也讓你們受了一肚子氣,只看她爸爸是何等人物?堂堂四屆省議員!原來自詡無黨無派,現在又是「黨外」革新派最積極的一員。政治指標時有更替,說的話就更具煽動性。就拿這件事,他隨便說個兩三句,就不是你們能消受的。誰不曉得他的綽號:黃大砲,驚天動地。
只是黃珮似乎從不以她父親為榮,也不喜歡她那個年輕的媽,連剛考上高中的小弟,也是她厭惡的一分子,除了黃珊。以前我幾乎每天都會聽了她說到她。
黃珮的樣子……你們看,這是她唯一留在我這兒的照片。個兒不高,頂多一五幾,頭髮大概長到腰際。兩道細緻織得極密的眉毛,縫在光滑的皮膚上。眼睛最讓她得意,真是「似喜非喜」般的靈活動人。唯一不大相稱的是她的嘴巴,我總覺得過分豐腴鮮艷了一點。長了那樣的嘴唇,就算木頭人也想學說話了。
對,黃珮的口舌之健,不是普通的厲害。由她的談吐,看不出她到底有多深的學養。以前我是把她當成乾妹妹,才能聽到她說那麼多話,才會淪到今天用寶貴的上班時間說「故事」。開玩笑的,還是趕快談正事,免得誤了一個小時後的要事。
喔,黃珮的伶俐口齒和遺傳不一定有關係,難道你們不曉得?黃議員不是她親爸爸,她媽媽也不是親媽媽,說來可憐,只有黃珊是家中和她沾親帶故的人。那個黃珮最氣憤的生母,是個逃家在咖啡屋工作的女郎,黃珮氣的是她那樣不負責的生了黃珊。不是早說過?黃珊是黃珮的姊姊。
黃珮說,那年她媽媽才十八歲,愛玩又缺乏管教,糊裏糊塗的懷了孕,然後隨便找了一個年近五十的老頭嫁了。當她們姊妹都還只兩、三歲時,那個「爸爸」被車撞死,她媽媽再嫁的對象是當時又選上議員的黃大砲。可是她媽媽得了怪病,全身關節不能彎曲,死時浮腫得厲害。在她十歲,媽媽死後約半年,黃議員才娶了現在這個太太,生了她們的小弟。大概的情形是這樣,我聽黃珮提了幾次。
我剛進公司,只是製圖部一個小小的繪圖員,黃珮幾乎是和我一起進去的。人家都說她怪裏怪氣,不曉得為什麼和我特別有緣。論年紀大她五歲,高度和她差不多,但在辦公室中像我這樣的人多得很,為什麼黃珮和她們就不能熱絡一點?她只一個「小妹」而已,說難聽一點是「工友」,管東管西的脾氣大得很。
在剛上班的第三個星期六,因為一個公式給錯了,使得我花整個早上畫的圖全泡湯,只好下午留在那兒繼續工作。她大概每間工作室都打掃整理過了,就那樣一言不發,滿臉興味的站在我身旁。半晌才說了一句,「畫得好漂亮喔!」
真讓我哭笑不得,工程圖又不是美人像,那有「漂亮」可言,不都全是橫橫直直的線條?歪過臉,看到一個比我小一點的少女,正用手指沿著細線構圖往上移,好像非要摸一摸才能確定那是畫出來的。她很大方的說,「我是黃珮,主任叫我把工作都做完了,鎖上門才可以回家。」
起初腦子轉不過來,看到她嬌小的身體穿了一件大圍裙,才恍然大悟。說了一些抱歉害你久等之類的話,又建議她把鑰匙留下,我可以自己整理桌子。她大剌剌的坐下,很自然的說:「我要等你。黃珊也愛畫圖,我要看你們誰畫得好。」
這就是我第一次和黃珮接觸,那天她就提到黃珊了。等我修改完,已經下午三點,黃珮真的一直專心的看我。她看起來很聰明,雖然不夠漂亮,卻很吸引人,我請她一起去吃「午餐」。那年她十七歲,國中畢業了兩年多。
以後就很熟啦!大概是那頓便飯還有我一向就有自己整理東西不添別人麻煩的習慣,一開始就得到她的信任和好感。雖然我因工作表現越來越好而不斷往上升,黃珮也成了總務部門的正式職員,在我們之間的友誼還是沒什麼改變。黃珮總是興高采烈的說:「黃姍也會畫。」「黃珊也要考研究所。」「黃珊也愛看原文書。」我做的事情,黃珊不是早就做過了,就是也快做了,而且都表現得比我更好似的。第一次頂著新燙的蓬鬆髮型走進辦公室,同事贊說自然有味道。只有黃珮似乎不太欣賞:「黃珊也去燙頭髮,我覺得不好看。」那時她的頭髮就已經披肩,每天綁兩條辮子。
老天爺,黃珊到底是誰?我忍不住問她,以前聽了不下數十次,那兩個音給我的印象和「張三」、「李四」、「王五」……一樣的無關痛癢。現在很想知道這個做什麼事都比我有先見之明的人是誰?
「黃珊是我姊姊啦!」黃珮的眉毛揚起,得意的說:「黃珊比我大兩歲,我們長得一模一樣,她可能比我更漂亮哩!她對我最好了,我非常喜歡她。」
喔,原來如此,怪不得你一天到晚說著她。
笑瞇瞇的說:「可不是,黃珊也不愛我常在別人面前說她。她害羞,怕我把她說得太好。」停了一會,補充了一句:「其實她就是這樣好,誰也比不上她。」
陸陸續續,她告訴我越來越多黃珊的事。看得出她對這位可以做到一切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的姊姊,有百分之一千的崇拜。
她說:「黃珊從來不受別人惡作劇的影響。小學時,她的成績還不太好,老師罵她笨蛋,同學笑她是沒媽媽的野孩子。有一次她的老師竟然揪住她的頭說:『黃珊最笨,是愛迪生。』」
「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她什麼都告訴我。後來黃姍突然用功起來,也變得非常聰明。她國中時第一名畢業,高中考上北一女,現在唸台大,是自己賺錢養活自己的。」
這可奇了,難道她們那個議員爸爸從不資助?
「他,才不管呢!黃珊說那個不是我們的爸爸,很少理他。而且,黃珊說他很色,叫我要小心一點。」
牽涉到她家的私事,我沒興趣再問下去,只是黃珮似乎不懂就此打住,很誇大的說:
「我告訴你喔,黃珊會好多,她書唸得好、會織毛衣、唱歌、跳舞、打字、珠算、煮好吃的菜。黃珊並沒看不起我,只唸到國中……。」
我發現只要是黃珊,無論是做的、說的、愛的,黃珮都十分清楚。而且表示出十分熱切的尊敬,不久,連我都忍不住愛上黃珊這個處處能做妹妹榜樣的好姊姊。漸漸的,沒事時我也會問上一句:「黃珊還好吧?」
多次叫黃珮邀黃珊來公司,都有各式各樣重要的理由。由黃珮的口中,我很真實的感覺到黃珊鮮活的形象。
有一次黃珮請休假,那天公司特別忙,想臨時請她來,卻找不到,家人都不曉得她去那。同事黎小姐忙了一天後,舒舒筋骨疲倦的說:
「黃珮害苦了我,怎麼今天請假?」
我隨口問:「誰有黃珊的電話,可能找得到她。」
「黃珊?你說她的姊姊?」
「對呀?你不曉得?」
「誰不曉得。我一天到晚聽她說黃珊,你沒來前她似乎沒有這個姊姊似的,你來了後,我至少聽過十次黃珊的豐功偉業。」
「也不曉得是真是假,」坐在後頭的打字小姐湊上一腳:「前些時我準備托福,黃珮問清我做什麼後,告訴我黃珊大一就考過了。」
「上次她告訴我,黃珊考上外交部的接待人員,可是還沒畢業,沒接那份工作。」
「那有什麼稀奇?你有沒有聽過黃珊是游泳和桌球選手?黃珮說凡是運動,黃珊都沒問題。」
我突然想起:「那你們看過她嘍?長得什麼樣子?」
黎小姐縮回腳。很快的說沒有。廖小姐、趙小姐、秦小姐也一一否認。對聽得很熟的黃珊,竟然還沒人見過。
你們想知道黃珮最近有什麼變化?情緒上的?自從兩年前我唸完研究所,升了主管,離開工作室到自己的辦公室,就不是每天能和黃珮閒聊。我還記得她曾為黃珊的事而擔憂。
「謝姊,黃珊最近好煩惱。」
「怎麼說?」
「她愛上一個人,覺得很痛苦。」
啊哈,萬能又完美的黃珊,也開始有解決不了的事了。為什麼呢?
「黃珊愛的人只有初中畢業……。」
我是主張「愛情至上」,那時剛訂婚,推己及人,想到黃珊一定會克服家人反對。但首先要……
「她男朋友是做什麼的?愛不愛她?」
「那個人在貿易公司當小弟,長得很英俊,很愛黃珊,比愛自己還愛。他覺得黃珊樣樣都比她強,想不透她為什麼願意接近他?他也很痛苦。所以他們雖然相愛,又好像和不來。」
原來認為愛可以化解一切的不可能,聽了這些,總覺得黃珊和她男友之間,沒有任何可以建立「愛」的基礎。話不投機,還談什麼交往?怕是男的單戀吧?我很有把握的告訴黃珮:「別替你姊姊操心了,照你這麼說,那個男的根本配不上她,差太多了嘛。遲早她會找到一個更好的朋友。」
原以為黃珮可安心,卻沒料到她臉色陰晴不定,急喘著氣,幾乎是有點生氣的辯稱:「才不會呢,黃珊真的愛他。她說過,願意替他做任何事。」
黃珊真的說了這樣的話?未免過分盲目和有勇無謀了。也許不能以常理來斷論,愛情本來就充滿矛盾和變因。既不能勉強別人愛你,也不能阻止別人愛你,控制不住不該去愛人,也無法勸自己去愛人。女孩對這又出奇敏感又脆弱,誰曉得黃珊要走出怎樣驚人的步法?那時我腦子靈光一現,會不會,會不會是黃珮也戀愛了?愛上那個配不上姊姊卻和自己很相當的男孩?
我曾這樣猜想過,事情都過半年了。
還有什麼特別的行為?我實在想不起來。最近工作特別忙,忙到我連婚紗都沒空去挑。以前在工作室,黃珮常在面前走動,我真像對小妹一樣照顧她。但搬進自己的辦公室,好久沒注意到她變什麼樣子。
聽說她姊姊最近也要結婚,對象?當然不會是那個初中畢業的小伙子。黃珮說過,「姊姊告訴我結婚以後還是和以前一樣,她不會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我們永遠不會分開……」看來沒什麼問題。真羨慕她們這對好姊妹,手足情深。
所以,我才覺得你們真奇怪,怎麼沒去找黃珊?黃珮三天沒上班沒回家,會不會躲起來了?說不定是幫黃珊準備婚禮,她和我一樣下月初。真正的原因,黃珊一定知道的。
喔,對不起,不能多談了,十點的約一定要親自去,最近忙昏了,像霹靂車一樣橫衝直撞的。跟你們說的,大多是以前的印象,最近一兩個月,我似乎連話都沒跟她說了呢!
我真的要走了,十點差六分,再遲怕來不及。
什麼,你說……
根本沒有黃珊這個人?
劇中人/天 行
- 2009-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