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丈夫回家的期間,處心積慮的想要懷個孩子,我想這樣一來,我那疑心病重的婆婆,應該可以稍微鬆懈一下她那神經質的管教,讓我拾回些許行動上的自由。
行船人的妻子真的是不易當,但比起從早到晚得為三餐勞碌的日子,這種平凡安靜的生活,對我這個孤女而言,無疑也算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只要不太堅持自我的話。
我的丈夫是走商船的船員,出港一次就要好長的一段時間,平時只有我和婆婆兩人相依為命(實際上我也再無別人可依靠),小叔和小姑只有在特別的節日才回來,日子是單調而寂寞的。我曾想再出去工作,可是遭到婆婆的反對,說什麼女人只要把家庭照顧好就盡到本份,不需要再出去拋頭露面,其實她只是要杜絕我和其他異性接觸的機會。
我和丈夫的婚姻全是媒人一手撮合的,沒有任何感情的基礎,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婆婆才要時刻提防我會紅杏出牆(這在船員的家庭是很常見的),甚至神經質到連一通誤打的電話也要盤問,每次上街都要同行,除此之外,她對我倒也還算不錯,無可挑剔的了。
這次丈夫回來,連同累積的年假,一共休了三個月,第二個月末我就知道懷孕了,丈夫帶我去檢查確實後,歡天喜地,婆婆也高興萬分的馬上備牲禮到神壇去拜拜,全家頓時有了新希望。
丈夫在上船前一再的叮囑我,如果在我生產的時候他沒能回來的話,要照幾張相片寄給他,並要我好好的照顧自己,將來孩子才會白胖可愛。丈夫上船以後,我的懷孕並沒有改變婆婆的緊迫盯人,不過其中的意味已經多少有些不同,疑慮減少了,多了濃厚的關愛,令我這個從未享受過親情滋味的孤女深受感動,不再暗自埋怨沒有自由。
到我懷孕第三個月的時候,首次和婆婆有了爭執,是為了我要去做產前檢查的事,她極力的反對。她所持的理由是一個女人的身體,除了丈夫以外是不可以給任何一個男人看的,加上她道聽塗說的對婦產科有著種種誤解,死也不肯讓我上醫院。
婆婆強硬的態度任誰也沒辦法勸服,我將此事寫信告訴丈夫,好不容易盼來的消息卻是要我不可違逆他的寡母,凡事要儘量忍讓,不禁讓我大為洩氣。即使如此,我還是能夠體諒丈夫的為難,為了一家的和諧,我完全不和婆婆正面起衝突,表面上儘量的遷就她,不再和她爭執。
我家的經濟大權完全掌握在婆婆的手裡,而她向來卻很節儉而自苦。她可以讓我添購衣飾(只要不浪費的話),自己卻很少打扮自己,才五十出頭就已像六十幾歲一樣蒼老,由於沒有受過任何教育,思想十分的守舊和迷信,她捨不得燙一次頭髮,對神明的奉獻卻比常人慷慨,絲毫不覺得心疼。她最常去的是郊外的一家神壇,供奉什麼祖師爺,壇主說是從南洋回來的道士,精通五術及符法,能夠解決任何無法解決的事,婆婆對他可以說是信得五體投地,要做什麼決定以前都要先去請教一番,取決全在他的一句話,我跟丈夫的八字就是他合的,婚期也是他選的。
由於我沒有任何經濟能力,一切只能聽任婆婆的擺佈,她也許是怕我內心不悅,暗地抱怨她,所以每當收到丈夫月俸時,照例都要叨唸些話給我聽。
「阿鈴啊!不是我不肯將手頭放給妳,只是妳還太少年,我驚妳不知勤儉,未暸解賺錢的甘苦,所以才事事項項都要管,我這樣做也是為你們好,替你們多存些錢,將來若存有一個本,阮兒子就免那麼辛苦出去行船了。」
說我心底不怨是騙人的,有時候我真的很想脫離她,獨自出去生活,可是再想回來,共同生活總是比較有個照應,更可以節省很多開銷,至少我生產的時候還有個人照顧我,何況我也不能為難丈夫,逼他當個不孝子啊,思前想後,我總是一忍再忍,到最後也就變得逆來順受了。
我曾跟著婆婆到過神壇幾次,後來就推說太累不肯再去了,因為我實在不喜歡那個壇主,既要諂媚又要裝出莫測高深的樣子,加上又長得一副猥瑣的臉孔,實在令人生不出好感,偏偏他又喜歡吹噓在南洋作法的風光事蹟(那些我早已聽婆婆複述過幾回了),雖然婆婆好似百聽不厭,對我卻是難以忍受的苦刑,礙於婆婆的面,我不得不唯唯諾諾的應和,實在萬分不耐。
有一次他挑了一個信徒眾多的日子,刻意表演一套法術———「蓮花化身」,只見他又是燒符又是唸咒的,然後把一隻小雞的頭和翅膀斬開,與身體不相連的攤在桌子上,再燒符唸咒,拿著桃木劍四面八方一陣比劃,拿起一個竹籠罩住雞屍,又在上面貼了一張符,然後燒了些紙錢就算大功告成。
他得意洋洋的道:「這隻雞仔經過本天師的蓮花化身,再一時三刻就會復活,不相信的人可以慢慢看。」
說完他就走向後面去了,留下眾人議論紛紛的,卻沒有人離開,大家都想看看蓮花化身的神奇。
我仔細的觀察那些佈置有無暗藏機關的可能,卻看不出任何蹊蹺來,那桌子是一張普通的四角飯桌,可以折合的那種,且舖著一塊紅綢桌布,墊著雞屍的那塊小木板更是平凡無奇,竹籠裏也絕不可能藏下任何東西,這一切都使我半信半疑,又理不出頭緒。
壇主進裡面老半天了還不出來,籠內已經隱約傳出小雞的啾啾聲,引得眾人咄咄稱奇。小雞的叫聲越來越明顯,已是清晰可聞,壇主才姍姍的出來,故作姿態的看了一下錶(勞力士的金錶),然後很快的將竹籠掀開,只見一隻一模一樣的黃毛小雞蹲伏在那裡,左顧右盼了一下後才緩緩的走動起來,這時已是群情嘩然了。
我怔望著木板上的那灘血漬,又看看那隻東張西望,有點不知所措的小雞,雖然我無法看出端倪,仍只願相信那僅是一種魔術的障眼法罷了。而我的婆婆卻被唬得服服貼貼的,回來之後還津津樂道了許多天,到處替那個壇主廣告。
我懷孕到四個多月的時候,因為經常感覺有些腹痛,我藉機再次要求去做檢查,仍是沒有獲得婆婆的同意。
「不定是動著胎氣,我去神壇請教壇主看看。」
說完就匆匆的出了門,讓我沒有再爭辯的餘地,其實我早就認清了這個事實,不論我想做什麼,沒有婆婆的同意,我是無能為力的,也沒有人可以幫我,我永遠只能做個聽話的小媳婦。
婆婆才剛進門,就喜孜孜的告訴我,肚子裡的孩子可是三太子的靈所投的胎,將來會有非凡的作為,也因為三太子比較好動,所以肚子才會有點痛。
「我跟壇主講,妳若給我生一個男孩,祖師爺生日的時候,一定請一棚大戲來答謝。」
雖然我根本不相信壇主的話,但看她高興的樣子,我也就把反駁的話吞回肚裡。
「壇主給我幾張安胎符,這張妳拿去貼在床頭,門口的我來貼就好。」
我默不作聲的接過符,走回房間,不敢不從的把符貼在床頭,反正只是一張紙而已,又不咬人,這是我逐漸學會的自我安慰。
當晚,我早早就準備上床睡覺了,婆婆卻端著一碗黑色的汁液到我房裡,要我喝下。
「這是什麼?」我戒心深重的問。
「這是祖師爺賜的藥,喝下去肚子就不痛了。」
我本能的加以抗拒:「有孩子的時候不能亂吃藥,會傷到孩子。」
「這是中藥不要緊啦!祖師爺會保佑這個孩子平安順遂,妳放心啦!」
「媽,我真的不能吃。」
我依然堅持,不讓我去檢查我可以讓步,要我貼符也沒關係,但是那壇主給的藥我絕不能吃。
婆婆拉下臉來道:「為什麼不能吃?敢講我會毒死妳,妳是在驚什麼?」
我急著辯解道:「媽,我並沒這樣想,妳何必生氣呢?」我怎能對她說明我怕的是那壇主?
婆婆不悅的責問道:「我看妳好像處處在提防我一般,妳要知道,這個孫也是我的,我不顧妳也要顧孫,難道我會去害妳?」
「媽,妳是講到那裡去,我那敢這樣想。」我委屈的說著,只差眼淚沒有掉下來而已。
婆婆輕哼了一聲:「不敢這麼 樣想?若不是這樣想,妳那會不敢吃?」
「好啦!媽,妳先放著,稍等較冷我再吃。」我先做了讓步。
「已經冷了,要吃妳就吃。」婆婆把藥放在桌上,賭著氣出去了。
我對著甩上的門嘆了一口氣,看了那碗濃墨般的汁液一眼後,毫不考慮的就把它倒進垃圾桶裡,心裡一陣委屈,眼淚再也忍不住的潸潸落下。
第二天早餐的飯桌上,赫然又是一碗墨汁放在那邊,我故意低垂著頭,避免正眼接觸婆婆那結冰的臉孔,心裡卻在暗暗叫苦。我故意吃得很慢,希望婆婆會先離開,可是婆婆在吃飽飯後,依然還坐在那裡等著我吃完,我知道這次大概很難逃得掉了。
吃飽我趕緊要起來收拾碗筷,婆婆卻冷著聲音對我道:「先將藥喝下去,再來收碗。」我慌張的答道:「我先將碗收一收再喝。」
婆婆嚴厲的瞪著她道:「然後等我不注意的時候才倒掉,是不?妳以為我是要煎給妳喝的嗎?」
我不明白婆婆是怎麼知道的,只能無措的站在那裡任由婆婆白眼,就像已經無處可逃的動物一樣。
許久,婆婆才喝問道:「妳要喝不?」
我哭著端起藥來一飲而盡,絕望的奔回房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要有任何反抗了,我只是一部生產機器而已,管它孩子會怎麼樣,她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由不得我,也與我無關。我哭著在心裡暗下決定,要用消極的態度來面對一切。(未完待續)
蓮花化身/石 隱
- 2009-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