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空/于 真

  • 2009-04-03
 (一)
 天空現在已經很老了。
 那一年,我在婚禮上悄悄抬起頭來,一眼便從五十桌嘈雜的賀客中看到她。透過輕輕覆罩著我的婚紗,她佝佝僂僂的坐在圓腳凳上,雙眼直視,專心的嗑著手中那把瓜子,對於四周的歡鬧氣氛,她全然不理。
 證婚人在我前方誦讀長串的賀詞;我母親緊抿嘴角,頻以手巾拭汗。背後的賓客依舊繼續碰倒汽水瓶,於是,我又忍不住偷轉回頭,那一晚,感覺天空真是美極了。
 當外頭的鞭炮霹哩啪啦起頭作俑,人們緊著拍響掌聲,那種鼓掌,聽似熱情,實則冷淡。天空也急急丟下瓜子,敷衍的虛拍了幾掌,一頭又忙著找她的杯子喝汽水去了。
 她穿了件原該是紫玫瑰紅的旗袍,上頭暗織雙喜龍鳳。這件旗袍是二十多年前,為結婚特別做的,一輩子最體面的一件,以後疊藏在衣櫃裏,折痕都泛了白,她仍說那件最登樣。原本,我猜測她腳上八成還是那雙黑色亮皮粗跟鞋。直到婚禮結束我端著盤子送客時,才發現她已換了雙紅布面繡鞋。仍不是新的。
 婚宴中,我一桌桌輪流的敬酒,走到天空身旁,她挨在我耳邊說:「小老師好漂亮喔!」說完,一仰頭,毫不含糊的乾了一杯,我請她多吃些菜,隔坐的婦人,也是老鄰居,指著她堆滿骨頭殘渣的桌面,調侃地說:「天空從坐下來,就忙著吃,連話都沒空講呢?」
 我轉到另外一桌敬酒,隱隱還能聽到一桌七嘴八舌,和天空扯著嗓子抬槓;就在那一瞬間,我的腮鬢突然想念起她附耳過來時,所搔到我的一簇粗糙頭髮,以至於我的伴娘機靈地上前問聲:「耳環掉了嗎?」
 (二)
 現在的她,頭髮全灰了,髮尾仍有些彎鬈,大概是過年時燙的到現在。側耳還有支褐綠色髮夾像是快滑掉了,果然見她伸手往上推攏一下。我以充滿驚喜夾試探的語調喚她,但她已老到不再會驚訝的年齡。她一邊側仰起頭,手中的掃帚並沒停下,仰頭的速度和一般老人一樣,所以,讓我清楚看到一塊指甲大小的老人斑,就在太陽穴附近。
 「啊,小老師!」她說。依然是用沙啞的嗓子那樣叫我,皺折的眼蓋下,迸出保持距離的熱情,這樣的眼神,叫人可以久久的盯著看,不會遭拒絕,也不會負擔不起。問她這些年好不好,她帶著笑,一撇頭,老半天才轉回來,說:「啊呀!天空老得不像話啦!」
 我小時候,常找她聊天,她和我說話從不嫌煩,也從不隨便敷衍,最重要的是,那時的她,似乎見聞廣博、妙語如珠。我曾問她,為什麼叫「天空」。她說她娘在逃難的途中生下她,大天曠野之下往上指了指,她爹抬起頭來東看西看,百思莫解時,她娘便斷了氣兒,於是她爹便照她娘的意思,給她取名叫「天空」。說完了,她問我信不信?我搖頭,於是她又說了一個。她的本名叫「天子」,台灣光復後她爹去給她改名,本來想改成「天丁」,但臨時想不起來「丁」字上面出不出頭,辦事員一再地催,她爹急得猛敲腦袋說:那個上面、那個上面……,辦事員自以為聰明的說:上面?天空嘛!天空自己說完就哈哈大笑,我還是不信。過了好久,她,又換了種說法。
 天空還教我說英文,她說,講英文,只要嘬嘴捲舌,聲音三轉,就對一半兒了。因此有一陣子,我們兩人一遍又一遍地唸:缸比盆深,盆比碗深,碗比盤深、盤比碟深。把「深」這個音唸得很像「遜」,真的像在講英文了。
 她說,英文是在高雄「做事」時,美國大兵教她的。我自有孩童時的早熟敏感,知道那可能是一段神秘、不大光明正大的故事。結果她自己並不刻意隱瞞,聳聳肩就說出來了。她在基隆待過,討厭那兒一天到晚下雨,只要有客人濕著腳上她的床,她就生氣。後來換到高雄,那兒大兵多,她累得吃不消,於是又走了。最喜歡的地方是宜蘭。她為了趁有霧的時候看龜山島,寧願一大早就起床。
 她說她上輩子是神仙,家鄉就像那島。她的先生,也是在宜蘭是認識的。當時每個姊妹的心頭,對她都是羨慕得要命,個個見了她就眼紅心酸。她自己也以為此後可以乾淨的重新活過。要出嫁那天早上,她一醒過來,就發現自己臉皮是亮的,胸脯是亮的,呼吸的空氣特別清新,腳步一跨就是平常的三倍遠。臨走時,她還一一祝福那些好姊妹,彷彿自己是中了第一特獎,還沒去領的那個人。
 天空結了婚以後的事,我差不多都知道。那天下午娶進門後,街坊的小孩全鬧在她家窗外,爭看王麻子的新太太是不是也有麻子,一隻黑狗,就在那時跟進跟出,後來天空留牠下來,取名叫黑妞。
 新婚夜王麻子的心胸突然失了平衡。濫醉如泥中踢出兩腳,一腳踏在天空的肚子上,一腳踏在黑妞的頭上。從此,她覺得她和牠的命運都是一樣。王麻子的秤,一直沒平衡過來,他娶了天空,好像只是為了羞辱她,他扮演一個法官,以自己的法律,一再處罰天空過去的錯。但天空過去除了犯錯,別無選擇。
 「那年冬天,哇!冷了好久!」天空自己說的。一天,我剛放學回家,正經過她家門口,突然,她從屋裏奪門而出。一把將我撥倒在路旁,逃命似的揮臂驚嚷,王麻子滿口粗話追出來,手裏還提著米酒瓶子。黑扭繞著王麻子兇吠,許多鄰居聽到聲音跑到窗邊看,天空被王麻子追到了,壓在地上,而後,他從褲口袋摸出一把彈簧刀,喀擦一聲,鄰居小孩有的被嚇哭了,大一點的孩子從窗台上跳下來,朝屋裏喊:「媽,殺人了!」
 小刀胡亂的割破了天空的衣服,紅標米酒噗哩噗哩傾淋在天空的臉上、身上,王麻子將小刀一口咬住,雙手硬搿天空的腿。媽媽們慌忙掩住孩子的眼,迅速退回屋裏。
 我顧不得書包散了一地,趕緊爬起來,嚇得左右找不到庇護,雙手才剛蒙上臉,就聽到天空慘叫一聲,長而嘶裂,王麻子隨即也大叫起來,然後酒瓶子悶聲擊碎,再下來只聽黑妞一聲絕命的淒吠。
 黑妞並沒有馬上死掉,天空幫牠裹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餵魚罐頭稀飯時,兩對眼睛,淚光流爍。隔了兩天,天空出門看病,回家後,在鍋裏找到黑妞,王麻子已吃過一碗,從此天空見了肉就反胃,八九個月都這樣嘔吐暈眩,直到生下一個皮膚黑青兔唇的女嬰。
 女娃娃長得很快,有對美麗彎彎的眼睛,健康而害羞,乳名依然叫黑妞。黑妞六歲時,跟著我學鋼琴,用我彈過的初期琴譜。但她太小,多半時候,是靜靜的聽我練琴,小臉的上半部恰巧映在琴蓋上,似乎企盼長大,有美好的未來。
 天空就是跟著黑妞叫我小老師的。王麻子後來很少回家,見了黑妞就躲,拍拍腦門兒,又啐口唾沬,說她邪氣、不吉利,因此總是匆匆拿了錢就走,十天半個月不見影兒。黑妞上小學時,我搬離了村子。
 再次聽到有關她的消息是說,黑妞放了學,要到工廠找媽媽,一輛大貨車將她撞飛了起來。天空知道時,背過身仰起頭乾嚎兩聲,又驀地問:黑妞不痛吧?……不痛就好。
 (三)
 此刻,在機場的廁所中相逢,置身乳色清冷的磁磚中,空氣裏飄著人工的茉莉花香。天空瞇著眼,笑呵呵的學著王麻子中風後重回家門的樣子。笑過還舔舔掉了犬齒的牙齦,最後搖搖頭說,這一身藍灰色的制服,真不體面,真失態。說完,轉身面向鏡子。
 天空看著鏡裏的自己,又看看鏡裏的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包容生死是非,天空說,她該學學老天,一輩子不吐半句怨言。暖黃的螢光燈,一如陽光斜斜灑在她身上,我彷彿又看見她佝佝僂僂坐在圓腳凳上嗑瓜子,周圍歡鬧漸遠,獨剩她一世無關頓悟或艱刻思考的清醒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