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南竿那天,剛滿十八歲。他是懷恨走向碼頭,預備搭上航向台灣本島夜船。父親騎鐵馬追著他罵,「停下來!不准走!」他惡言相向,「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管我!」父親幾近瘋癲地詈,「什麼事情都做一半!學校沒讀完!跟阿芳也是!」他只丟一句,「我再也不是你兒子!」
父親喚他為「阿鐵」,「鐵」不是他的名字,是乳名,因他幼時總「鐵、鐵」地呼語,父親覺得可愛,便賜其名。
阿鐵是幼子,上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母親於四十歲時懷他,他與哥哥、姐姐的年紀甚有差距,大哥長他二十五歲、五姐多他十三歲。母親在他出生後三年即因肺癆過世,家中一切落在父親肩上。父親是鄉公所的清潔工,人稱「清仔」,意思是專職清潔之人。清仔日日從曦光乍現掃除到黃昏,收入微薄,但配有公務員宿舍與軍糧券,吃、住不困難。六子的衣著、書本也無需擔憂,清仔會拾返前線官兵的淘汰軍服,繭手針線,縫出新衫。官兵中若有台北來的師範學生,清仔便向他們討要課本予子,軍民一家,他們也樂於協助。清仔把孩子們的生活照顧妥當,但親子之間,豈只物質?尚有心靈慰懷,對此,他毫無辦法。孩子向他索求零用錢時,若有餘裕,便默言均發,倘手頭緊,就扳張臉、皺眉怒言,「浪費!你們以為自己是大少爺、大公主嗎?也不想想我工作有多辛苦,竟然隨便亂花錢!」他會拍桌吼斥,「早知道就不生你們!我今天也不用這麼辛苦!」老大迄老五已然成熟,知曉自己過份,也懂體諒父親血汗,會低頭假裝懺悔,令父親寬心,但阿鐵不是,他認為父親吝嗇、不愛他,他常反抗,卻招來一頓打。清仔傷他,心裡很痛,但說不出口,他沒被教育如何與兒子敞開心房溝通,他只會默默看著幼子,以眼神傳答父愛。他自認已宣達關懷,但小子那能體會?阿鐵深信父親恨己,且他從村民那兒聽到「剋母」之說,他認為己之誕生殺了母親,他深信,父親因此恨他至極,故而高壓管教、無情鞭打。這誤想讓他更仇父親。
阿鐵國中畢業後,父親欲他前途燦爛,到處借錢,供他在台北市就讀私立高中。阿鐵讀了三學期就因「無心唸書」,草率退學。清仔沒罵他,只是沉默。要清仔說話是不可能的,任何時代、任一位父親,為了兒子學業而債台高築,稚子竟然輕薄以對,毫無體諒,叫他怎笑得出來?怎有心緒與兒子「溫馨」對話?況且,以那個時代的管教標準來看,沒打斷兒子的腿,已經仁慈。
阿鐵返家後,終日渾渾噩噩、虛度光陰,清仔只好寄望兵役可令小子成熟,但兵單遲遲不來,他真不知道上天何時才欲令幼子「轉大人」。
等待入伍期間,阿鐵認識了她,十六歲的阿芳。阿鐵與她打得火熱、出雙入對,村民便告訴清仔,「早點結婚也好,成家、立業,小孩馬上『轉大人』。」但怎知,阿鐵一讓她懷孕,就帶去軍醫院墮胎,且始亂終棄,害她心喪數月,她最後被送到台中讀書,期望從頭來過。她搭船離開南竿那日,希望阿鐵送行,但他寧願在巷子口與阿兵哥抽菸,也不去話別。鄰人說他下流,清仔只視他幼稚。虎毒不食子,孩子再差,也是自己的骨肉,也是自己的愛。
阿鐵嘗過台北市的滋味,依之看待南竿,只覺無聊乏味透頂。十八歲生日那天,因為爭執,他決毅離家,自立門戶。清仔不要他走,怕他就此迷失,但又不知該用什麼方法留人,思無妙計、情慌意亂,便漫口胡罵,他希望兒子在最後一刻得以體會他曾付出的苦心,不走,留在故鄉,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邁向未來,但,怎麼可能成真。
阿鐵離家後半年,兵單來了,訓練單位在新竹,他是去「外島」服役。阿鐵開心,終於能離開父親。分派單位時,他又「幸運」抽到花蓮。他欣喜,離家遠闊,再也不必聽父親嘮叨,也能擺脫專制極權。兵役二年間,他沒離開過本島,逢年過節亦然,父親聽不到兒子音訊,只能天天去媽祖廟祈神,望求天公嬤保佑稚子一切平安。退伍後,阿鐵與軍中同袍在台北市當建築工人,收入可觀,十萬、二十萬稀鬆平常。他的扣繳憑單依然寄至南竿,父親見他年入百萬,總會微笑,那非源自子已成龍的驕傲,而是他知曉,寶貝阿鐵吃得飽、穿得暖、住得好,孩子平安順利就是父親最大的人生成就。
*
阿鐵如今三十八歲,二十年來,從未返家。他依然仇父,若非兄、姐帶父親來台灣本島,父子倆是不會見面。
七月初、某日晨,大哥、二哥、大姐、四哥、五姐,連番急電他。經濟不景氣,了無屋宅建案,他失業在家吃老本。昨夜飲多酒,還沒醒神,他是無意識地忽略電話鈴響。黃昏時,大哥、大姐親臨,他們叫鎖匠開門,逕自入內。大哥見他還在昏睡,一腳踹在床邊。酒已退得差不多,加佐意外強震,他醒了。
大哥怒語,「打電話給你是不會接嗎?」大姐也火上加油,「你很忙嗎?所有人找了你一天!居然在睡覺!」
他瞬然精神抖擻,不敢多語,只是低頭假裝懺悔。俗語道,長兄如父、長姐若母,雙親權威在前,只能卑下。
大哥丟下一張台北、南竿單程機票,號令,「明天早上,回家。」
他低聲地問,「為什麼?」
大姐煩燥、連語不斷,「爸爸得了老人痴呆症,半年了,沒辦法一個人生活,需要人照顧。我們五個人,有家室、有事業,沒空回去。你呢,沒有工作、沒有老婆、沒有小孩、沒有寵物、沒有車子貸款、沒有購屋貸款,一個人飽就全家飽,還有五百多萬的存款,你最閒,當然是你去,不然是誰?」
他找藉口推托,「可是,我還在等工作,而且這個房子是租的,不能隨便離開。」
大哥說,「叫你回去就回去!那有這麼多問題!」
大姐睜爆雙眼,瞪他、怒斥,「你當我幾歲!當我沒出過社會嗎!少用那種爛理由!我連機票都買好,你要是敢不回家,就給我試試看!」
他摸摸鼻子,認栽了。
翌日,全台灣天氣晴朗,松山機場班機起降順利。他心生埋怨:南竿機場逢年過節、週末假日總是雲霧厚重,今天竟然陽光普照,老天也玩弄我。他暗暗吐了句,「真倒霉。」
班機降落故鄉,街景大致如昔,多了點現代化、多了點旅遊愜意、少了點駐軍防衛。
他步行返家,路程約二十分鐘。他像外地人般,走走看看。他不像歸鄉人,懷有期盼巧遇往昔同學、友人的心願。二十年了,他早已遺忘呱呱落土的這寸田。
父親仍住宿舍,七十年的舊房子,在南竿景色間,不顯突兀。
他沒有家的鑰匙。他探視透窗,見父親身影,便按門鈴。父親聞之,趕忙啟扉。
清仔望人,微笑問道,「你是誰?」阿鐵歪嘴斜眼地說,「你兒子!」老人家滿臉狐疑,「我才五歲,怎麼會有小孩?」他不理會父親的荒唐,逕自入內。
宿舍是一房一廳,頗似台北市的單身小套房。屋內擺設更動了,只剩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只書桌,通道寬敞,純然的單人空間,不似過往,家具、衣物堆滿四處,一看就曉住了不少人。
他攤開架在牆邊的行軍床,就睡在客廳。他把行李抵在角落,成為衣櫃。
清仔一回首,馬上忘了與幼子的邂逅。他看著阿鐵,感覺陌生、但又熟悉,些或知道是誰、可是印象模糊、想不清楚。清仔自忖:既然認識,住在一起也無妨。他坐入大女兒年前購予的新沙發,轉開電視,他無思要看那個節目,只是覺得遙控器能隨意變化銀色箱子裡的畫面,好有趣,便耍玩。
阿鐵面向牆壁、側臥在床,懶骨頭的性格又起,睡著了。
黃昏時,烏雲降,海島落雨,急、驟、遽。
黝冥之刻,天垂寒淚,若不視正確時辰,入夜之前、日出之後,沒啥兩樣。
清仔五歲時,他的阿爸常於曦晨微露帶他與駐防阿兵哥一同捕捉擱淺肥魚,阿爸總是一肩馱魚,一手抱他。他側容倚靠父親肩膀,深刻記得父親微笑:有時是笑著與阿兵哥閒話家常,有時會溫柔告訴他,「所有小孩之中,我最喜歡帶你來捉魚。」父親的笑容隨著清仔人生滄桑、年紀日增、逐漸忘懷,它被藏入大腦深處,唯病使憶。
清仔這會兒望向窗外,喊了聲,「爸爸,天亮了,去抓魚。」他看阿鐵沒反應,知道這個人不是父親。那麼,爸爸在那兒?他眼珠子左看、右彈,想到了!一定在灘邊,正捲著褲管、赤腳蹲著、張展雙臂、微笑候他!
為什麼父親不在家?他知曉原因,定然因他睡過頭,沒跟上父親腳步。
清仔脫了鞋,捲起褲管,離宅,闖入雨中,奔向灘岸。他殘步、殘步的跑。雨打在他臉上,全然不疼,一想到能與父親同歡笑,承受再多苦也值得。
「爸爸,等我,你最喜歡的我,來找你了。」清仔耄聲呼喊。
夜、十一時,馬祖海巡隊與老村長共五人,踏入宿舍。村長開燈,看到阿鐵在眠,油然一把衷怒火。村長一腳踢向行軍床,阿鐵瞬然騰身、翻首、恨瞅。雨還在落,天水滑離塑膠衣著,濕了地。(未完待續)
父聲/輻雷
- 2009-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