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村長咆哮,「你這個不孝子!」他高舉拳頭欲打,海巡隊員見衝突將起,趕忙擋在兩人中間。村長見攻勢受阻,只好算了。
海巡隊員帶出清仔,他已濕透。他裹著大毛毯,灰白髮雜亂,臉因寒凍、失了血色、慘白,脣因血行不良、紫著,老身顫抖,卻有微笑:他清楚記得剛才與他蹲在灘邊的人,是父親,不過,爸爸的遠洋漁船將要啟航,無暇陪他,他只能站著揮手、朝海面呼吼,「爸爸,回來的時候,要買外國人的玩具給我!」他真切從滾滾大浪間聽到父親傳返的應答,「會的,我會買最新的玩具給我最喜歡的兒子!」
村長將清仔交予阿鐵,離宅前,老者迂腐教訓,「不管你喜不喜歡他,他終究是你的父親。別忘了,他這輩子流的血汗,每一滴都是為了讓你能夠平安順利長大成人。若不是他付出自己的生命,你不可能像現在這樣。」
村長看他眼歪嘴斜,誠是朽木不可雕。罷了、罷了,人各有命,如果清仔喪命阿鐵手中,也是前世註定。
*
清仔已經發高燒。
阿鐵不耐煩地催促,「趕快換衣服!」
清仔手腳無力,連鬆開腰上皮帶都覺沉重;他只能意識迷濛的坐著。
阿鐵鼻噴氣,連番「哼!吼!」雖然不悅於替父親更換衣著,但基於「人命關天」的性本善,還是做了。
他乍見父親裸體,並非驚訝、害羞,而是疑惑:「這奸人,怎麼這麼老?」父親在他印象中,是個身強體壯的「沒用」清潔工,如今竟也老邁?他以為歹人命長,像爸爸這種心肝惡毒者,應如慈禧太后,年歲雖耄,外表年華,是個老不死。
他邊為父親吹乾頭髮,邊暗心嘲笑:真是現世報!以前你那樣對我,我承受的苦,現在全部還給你!終於老了吧!終於癡呆了吧!活該!不死,只是浪費米!
清仔身苦,但在笑,他的大腦告訴他:這隻吹風機是爸爸從婆羅洲帶返的洋玩意兒。他感受到父親對己疼愛,所以怡然。
清仔的爹是遠洋漁船水手,常在高雄,偶爾返鄉馬祖。跑船一輩子,想的只有一事:欲買大舟,自為船長。可惜有勇無謀。清仔六歲時,他耗盡一生積蓄,買了條二手漁船,本欲大展鴻圖,想不到機械故障太多,修繕費等於購船資。出不了港,只是廢鐵一艘。他自此抑鬱,雄心失喪,墮落成虫;家,只能靠母親支撐。清仔與父親的歡笑,於斯年結束。
清仔染病次日,阿鐵買返便當,丟在父親床頭,不理不睬,放任生死。早餐如此、正午依然。
清仔滴水未飲,身體快撐不下去。他已意識模糊,大腦失則,喪了尋常求生本能。
黃昏,阿鐵再放便當,看到父親餐餐未吃,勃然大怒,「你以為飯是免費的嗎!我得工作多久才賺到這一點錢!你要是不想吃就早點說,不要浪費我的錢!」
他收拾飯菜,進廚房,本欲環保的垃圾分類,卻自語呦呦,「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怨從衷來,他甩便當上牆,飯、菜、魚、油,撒了一地,他不想整理,要它臭、讓它生蟲,他認為父親這種爛人不配住在窗明几淨的宅,垃圾臭屋才符合斯人本性。他欲離,讓父親自生自滅。他收拾行李,將跨出門之際,竟心生畏懼,他擔心若村長雞婆,見父親獨自在家生病,通知大哥、大姐前來,屆時他們見屋子髒亂,自己不就又得受罵?說不定,其他哥哥、姐姐也淌渾水,到時候五官教訓,不就是人間煉獄!他長長嘆息,「誰叫我最小。」他再次摸摸鼻子、認栽。
清仔尋水。從床頭可直接望入廚房。他微微撐起身子,迷濛之際,看到阿鐵蹲著清掃,他鼻頭生酸,心萌悔意。
阿鐵愛亂發脾氣,有時會砸東西洩恨。第一次發生在他五歲時,哥哥們搶了他的糖果,害他沒得吃,他就摔茶杯。清仔知曉事出有因,否則,一個好好孩子怎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他想溫暖詢問,但他的「文化道德意識」告訴他,先教訓再說。他怒斥小子收拾乾淨。阿鐵自認冤枉,想表達立場,但被父親拒絕。無法自述,阿鐵心怨蹲著、背向房間、放聲痛哭。清仔從臥房看見,好是心慟,他不願這般教育稚子,但他的「行為模式」逼他這般。
阿鐵九歲、十四歲、十八歲,都曾在客廳、廚房故意摔破碗盤,那時家中只剩父子倆,另外五子早已離鄉成家或是立業。清仔不欲教訓,但道統的歷史無意識催促他凶,他總是坐在房間、看穿過門、望著兒子收拾。九歲、十四歲那兩次,阿鐵蹲著、啜泣著、身體顫抖著,一片一片拾盡,十八歲時,翅膀硬了,他捉起行李,奔向碼頭,一去不回。
如今,清仔背倚亮穹夜月,再次看到兒子蹲著收拾的背影,好是心酸,好是深悔。他伸出病手,想觸,想撫著兒的肩說,「沒關係,阿爸收,就好了。你去玩,開開心心的活著。」這次,他有勇氣道出心意,可是喉嚨好痛、胸口好悶、氣神好虛,就連呼吸也是奢侈。
清仔向天公嬤借了最後一緒命,耗盡殘魂,輕喚,「阿鐵、阿鐵、阿鐵。」神明只借他六口氣。
第二聲喚時,稚子聽到,他回眸,看到父親伸長著皺皮、黝斑滿佈的細手,微聲叫著他的乳名,然後氣力喪盡,墮臥。
那瞬間,他無恨,只是心忖:這老頭是誰?我的父親嗎?真的是嗎?不是!肯定不是!我的爸爸是個高壯、略肥、黑黝、髮厚的男人,是個吼聲能傳到莒光、北竿的蠻子,不是眼前這個身形弧彎、滿身皮皺、有著黑醜老斑、髮灰疏亂、聲殘氣殞的枯骨。
記憶砸入他的意識,他想起那些許久不被覽閱的過往。
三歲時,父親常趁哥哥、姐姐不在家,從櫃子頂端取出密藏的洋人玩具。爸爸告訴他,「這是阿公從外國買回來的,是給我的,現在,我送給你,可是,不能告訴哥哥、姐姐,他們不知道我有這麼漂亮的玩具。你要記住,這是爸爸和你的祕密。」
八歲的時候,他想多睡點兒,懶得上課,父親就替睡眼惺忪的他穿好制服,背起他,拎他的書包,帶他上學。父親讓他在自己背上沉睡。到了學校,父親輕搖他醒,說著,「以後,爸爸每天背你來上課,這樣,你就可以多睡一點。」他會用那小小身軀抱著父親的腿,聲音呼嚕、語氣可愛地說,「我最喜歡你了。」
十八歲、離家那夜,登船之後,他發現行李中有一包錢,點算數量,等於父親的三個月薪資。要不是有這筆錢,他早就流落異鄉、橫屍街頭。於今憶起,他才驚覺,他的離宅舉動早被父親盤算。
他腦中閃過一個疑問:我是被寵壞的小孩?
他想看清楚父親,確認斯為記憶中那個溺愛自己、自己亦深恨的男人。他站在床邊,看著垂垂將殞的老耄,驟然想起村長所言,他自忖:「誰耗盡這個男人的青春年華?誰吸乾這個人的生命精力?」隨著父親呼吸殘斷,他有了答案:「是我。」
回想過去,他自認幼稚:為何只纏思烏雲暴雨,卻忘昨日陽光輕影?
他欲懺悔,想告訴父親,「我錯了。」他搖醒爸爸,想與他促膝長談。老人家幽神不覺。他擔心父親將死、或是已死,便緊張抱起,直奔軍醫院。他在建築工地日扛百斤,肌肉發達,唯獸可匹敵;父親老了、乾了、枯了,好輕。父親在他懷中猶如飄落猛虎爪上的一彎秋柳。
軍醫院為清仔急救,真是千鈞一髮,再晚,就會感染肺炎。
清仔昏迷,阿鐵陪侍在床。次日清晨,阿鐵看到陽光灑入,他憶起了,這不是父子倆初次住院,是第二次。他四歲那年,也是發燒,在星月之下,父親抱他奔馳至此,爸爸也在床側陪伴。那時哥哥、姐姐多已成年,即使無父在旁,也能獨活。
他腦中閃過一絲念頭,他想問爸爸:「我出生之後,我就是你生命的唯一,對不對?」清仔永遠無法回應這個問題,或許只在迴光返照剎那,才憶得起、才答得出。
醫藥發達,次一日,清仔已康復。阿鐵攙他返家。過馬路時,對向有一對父子:爸爸年約二十五,孩子四歲許。小娃兒捉著父親褲管,滿眼淚珠、心慌的說,「我不要過馬路,好可怕。」父親抱起孩子,溫柔語道,「我會保護你,永遠不要害怕。」他們過街。
清仔望著對向,以五歲心緒、駭地說,「我走不過去,馬路好不安全,我會受傷。」阿鐵緊緊扶著他,笑語,「別擔心,我會一直照顧你。」
二十多年的恩怨竟在短短數日消解,清仔瞬然回神,心忖:若非天公嬤顯靈,就是父親送給自己的大禮。
他望向天、望向幼時與父親同去抓魚的灘岸、望向兒子,老邁微笑一句,「謝謝。」(完)
父聲/輻雷
- 2009-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