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小點。我相信所有路過的外國旅客不可能對它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但是在一種很偶然的機會,它卻給了我生動有趣的回憶。難忘似乎因為偶然。
近黃昏時我從馬路旁的氣息可以知道我是一公里一公里地接近這個邊陲小鎮。我開始留意旅館了,這種偏遠地方我擔心沒有第二個選擇,因此不能錯失任何的機會。所以我一看到旅館招牌便立刻將車子轉彎上坡。四周悄然寂靜的園林裏立著一所清幽的小旅館。車子駛入庭中熄了引擎便有一個中年男子從香蕉叢裏鑽出來。放下手中鋤頭走向我,一邊不慌不忙地將胸前衣釦扣好。
他的身份是老闆、會計兼園丁、打雜。但當他開始與我交談起來便什麼都不是了,他只是一個熱情、和氣與土地交親的自然人,瓜地馬拉典型的鄉下人。
七塊美金的旅館是一張簡單的床和衛生間。走入狹小幽暗的浴室,我欲按開關時他搖搖剛剛拔過草的手指說:昨日雷雨大,我們這一帶全沒有電。沒有燈光我仍然可以看清紗窗的那一邊幾隻昆蟲,在濕悶的空氣裏自由自在地爬行。
熱帶叢林裏的悶熱與潮濕非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經歷了一天的車程,一入房最大的須求便是整個人浸入水中,徹底地清洗。洗完,每一根筋骨,每一個細胞彷彿初生那樣通體舒暢,這種感覺一定不是你整日坐在冷氣機前可以體會的。
淋浴後我站到門外,門前有幾棵橘子樹,樹下有個印地安女人站在水槽邊洗衣服。半腰高的洗衣台,中間是儲水槽,兩旁為長方形的洗衣處,粗糙的水泥已被搓出平滑。一根細細的水管引來山泉不停地往水槽漏注。四周一片沉靜,山風徐徐,洗衣婦的搓衣和水聲潑喇外,偶然鳥聲啁啾而過,再就是較遠的前方棲息於枯樹上的一群紅嘴大黑鷲倏地飛起。
我身上穿的是印地安女人寬大如袋的長袍,她們著重的不在線條而是袖口、領口刺繡的美,沒有比這樣的衣服更讓我舒服和喜愛。洗衣婦穿的也跟我一樣,她的是當地傳統的色彩。她身後那一片橘子樹的墨綠與她一身的鮮艷熱鬧成了對比的拱托。一條年輕的黑色長辮子隨著搓洗的顫動很有韻律地擺盪著。她像森林裏一隻熱情奔放的火鳥?我想起了高更畫裏的那些美女。
可能下意識要把自己也投進圖畫吧?我反身入房拿出幾件衣服來與她同台共事。遐想著我們兩個成為高更的畫中人,禁不住微笑起來。瞥見身旁的洗伴也咧著嘴微笑,萍水相逢的笑意裏的一串話有著無比親切,還有那少見的潔白牙齒給我極大的好感和好奇。也許是我身上的傳統印地安服,也可能是我熟練的搓洗動作引起她的好感和好奇吧?
突然一陣車聲在院中戛然而止,車門開啟,出我意料之外聽到這樣的聲音。
「看那裏有兩個印地安女人在洗衣服,真好!我們那幾件髒衣服也拿出來讓她們洗吧。」這是美國女人的主意。
「妳怎麼知道她們是替人洗衣服的?那些小件妳自己在房裏洗洗,大的等到大旅館再給人洗吧!」這是男聲的回答。
「一套衣服一天穿下來又髒又臭,這種天氣我哪還有什麼精力常常洗?有力氣跟你們到處亂跑已經是很大的本事了!有自動洗衣機就好了……」我想美國人到那裏還是做美國的夢。過了一會兒他們站在我的身旁,聽女的說:
「你問問嘛!我又不會叫她白洗。」
看他們手中一捧衣服,我真弄不懂他們憑什麼肯定我會替她洗?聽男的不甚靈光的幾句西班牙語我的心裏砰然心跳。
「八塊錢。」為不露出馬腳我盡量裝成一個洗衣婦的聲音。
「八塊美國錢?還是八塊瓜地馬拉錢?」
哼!誰叫你們有眼無珠把我當做洗衣婦?我的價碼一定不是你們預期的。
「美國錢。」我裝出彆扭的英語,「瓜地馬拉錢卅二塊。」
「唷!這些印地安女人真是知道如何敲旅客的竹槓!哪有這麼貴的?你跟她說五塊錢吧?」男的順從地跟我殺價,我搖搖頭繼續我的工作。
「妳說妳沒力氣洗,又忍受不了一堆髒衣服的臭味那就讓她洗吧!」男的倒乾脆。八塊美金的確可以叫那女人嘀咕一陣的。接下了一包包袱,看他們的車子開走之後將它移到那印地安女人前面。
「拜託妳,請妳洗這些,洗完了可以得到三十二格查爾。」我真是好心好意一番。
「三十二個格查爾?」她閃著大而亮的眼睛,毫無掩飾的驚喜。
「妳真是會惹事!到時如果她不給這麼多呢?」她簡直不相信。
「一定給,她敢不給的話妳來找我,一定要給這個錢的,如果她少給妳一塊妳都不要拿喔!」
我們兩人哈哈大笑起來,好像閨中密友在談一項祕密,在計畫一樁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接手便如此篤定?那美國女人肯定我會給她洗,因為她有錢?我所肯定的是什麼呢?片刻一同共事的相契嗎?
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水槽邊的鐵絲上,舉頭發現隔著馬路對面的山坡上有一幢大旅館。
我把行李裏最好的一套衣服取出來,換下印地安服。心情是少有的輕快,順著斜坡踏入旅館,原來是一家五星級的豪華旅館!這個發現令我相當驚訝!在這一片地貧人窮的地方投下龐大的資金,我實在看不出是遠見還是冒險。
得到這裏充份的陽光與濕氣,室內奇花異卉極其美麗。用錄音帶儲存下來的蛙聲,配合著瓷做的青蛙放在廳裏的小橋下,曲水邊,製造著一聲聲的驚訝和歡喜。寬敞豪華的大餐廳裏,處處燭影搖漾,客人卻是寥寥無幾,在這裏我沉浸在滿室醺然的快意裏。
我以為那齣戲早已結束了,沒想到那對男女竟在此刻出現在我面前,他們的驚詫、錯愕是可想而知的。
「噢!你看!她!她!」稍嫌肥胖的女人雖然盡量在把肥胖的聲音壓小,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那種不知自己是丫鬟或是主母的手足無措。我原來無意要她演小丑角色呀!
我若無其事,閒閒地挑起高腳杯裏的那顆櫻桃放入嘴裏,抬頭對著定定地楞在那裏的男女輕輕地一笑。
今晚是我在中美洲之行享受到最豐盛的一頓美食。這裏整晚燈光都沒亮起。
難忘的偶然/于 真
- 2009-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