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足蜥蜴/石 隱

  • 2009-04-21
 許多年後的這天下午,蔡明雄視線穿過浴滿陽光的玻璃窗口,記起當天在南部港都遇見的那兩名女郎,或許應該感激她們,感激她們給了他在短短兩天之內分別啟蒙了肉體和精神的機緣。有時他甚至會這樣想:是透過她們,是踩過這些「犧牲者」,我們男人才能夠尋找理想美眷的,這是一條必要的試探的路。只是,他也不由詫異,每逢記起,他常常還需要用兩隻手指頭揉按著太陽穴,像是那裡隱隱還存有一股凸痛。
 那年,他還是北部某所國立大學醫學院的講師,身份地位俱受社會一般市井凡夫俗子欽羡的對象。尤其他這般年輕,又沒有特定的女友。這使得他每次回到花蓮老家,不管走到那裡,都會引起一陣羡妒和試探聲的包圍。現在他正坐在南下莒光號列車上,赴一位大學時代曾經教過自己的老師的邀晤。這位老師後來轉任日本一家在台投資的製藥公司的經理。最近剛從日本大阪總公司開會回來,有意網羅蔡明雄到他旗下擔任一個心腹職位。
 同搭這班車的還有任教工技院的友人楊,東吳外文系的張,他們的目的地分別為嘉義和左營。比蔡明雄早幾站下車。
 「買車嘛!考慮的因素其實是因人而異。」張把剛吃完的便當盒用腳尖花巧地踢進前面座椅底下。
 「可不是?」三十出頭,前額光禿部位就有明顯上移傾向的楊,剔出一根豬肉筋。捏在手上凝睇了好半晌,才彈進菸灰缸內。
 「那你呢?你考慮什麼。」
 「嗯哼。」張不置可否,沒有特定目標地環顧整個車廂一眼。
 「經濟車?」楊追問。大概也有意要對方聽出他的故意。
 「這你就不懂了。」張略停片刻道,停頓中間他又做了個有狀無聲的「嗯哼」:「除非你抱獨身主義,不然買廉價的經濟車反而不經濟,應該買……」
 他邊說邊從前面坐椅靠背的網籃抽出報紙,指著圖片:「諾,應該買這種,這種『最佳家庭斜背車』,結了婚,正常的話,五年下來會有兩個孩子,一家四口,車子保健好還有七八成新,全家一起出門,既體面、風光,又方便。」
 楊圓禿的頭別過去,飛快瞄讀著文字:「『通風系統較差』,那外出旅遊,帶的東西多,通風不良成嗎?」
 「嗯哼。」
 火車剛好進站,切斷了張下面可能要說的話。車廂內所有視線全投向第一月台:紅色大衣只蓋住膝蓋,黑長統馬鞋包裹因黑的對比而顯得想像成份多些的白晰的小腿肚,下巴抬得高高的,像跟誰賭氣般跑過來的少女身上;吆喝孫子的祖母,及時把那頑皮的小傢伙從月台邊緣拉回來,臂章繡上三條粗藍線條的軍校學生趴在高度齊胸的收票口欄柵讀報……。
 現在,小型的人生往後挪移,搖晃到車窗後面去了。
 趁蔡明雄頭從書本抬起來,望著車窗外,面對面的張問:
 「到嘉義還有幾站?」
 分明不是期待對方非得回答的口吻,不過蔡明雄還是微笑著說:「六、七站。」
 楊身子湊近:「化石?」
 蔡明雄把書頁翻回去,瞥了封面一眼:「 ,是化石。」
 接著又繼續剛才因為受到兩人談話干擾而斷斷續續的閱讀……每一種動物都有牠們的極盛時期,爬蟲類似乎是最成功的了,蜥蜴……無足蜥蜴,the show warm,既不慢,也不是一種毛蟲,而是一種具有光滑鱗片的爬蟲類。沒有任何四肢,但在腹部留有環帶的痕跡。通常為褐色……有些種類會有藍色斑點,為表皮帶來光澤……,食物是蛞蝓(蛞蝓,是不是蝸牛?憑直覺他這樣認定),毛蟲,以及小昆蟲,牠們是花園之友。……像其他許多蜥蜴一樣,無足蜥蜴在被追逐的時候可以自行割掉尾巴……。但這卻破壞了牠的線條。新生的部分不會長得和原來的相契合,看來好像是接上去的。
 冬季裡,沐浴在金黃色陽光下的市容也顯得溫馨寧靜。蔡明雄步出高雄火車站收票口,沿壽山方向的街道走去。他在公共電話事先打了通電話到老師家裡。
 電話那頭:喂,找誰?
 蔡明雄:崔公館嗎?請問崔教授在不在?(即使改行這麼久了,他還是喜歡別人喊他教授,又要市儈又要清高,哼!蔡明雄嘴角浮出笑意。)
 電話那頭:你是崔教授的學生,蔡先生?崔教授從日本打電話回來,說他有事,臨時決定改搭明天中午的班機,他交代你可以到家裡來住,我準備好了一間房間。
 蔡明雄:哦,不!不用麻煩你,我可以住旅館;請問你是?
 電話那頭:我是他的管家。隨便你。
 蔡明雄驀抬頭,正瞧見一間旅館的招牌,他心想就住眼前這家好了,於是掛下電話筒,筆直橫過了馬路。
 低著脖子,在櫃台後面不知道在寫些什麼的三十出來歲的女人驚嚇了一跳般抬起頭,向蔡明雄要了身分證,飛快登記在冊子裡。蔡明雄還在驚奇於剛才那雙佻健的眸子,對方卻有點粗魯地拉開抽屜,拿了串鑰匙,讓眼睛閃映著一雙交替上下的紫藍色小腿的蔡明雄,跟在身後,蹬蹬踩著仿古典風格的木質樓梯,上了樓。
 窄窄走道兩旁,分別是一列約六七間房間和長度相等的玻璃窗,盡頭是公用盥洗間。
 開了房門,女人幫他拉開窗帘,由暗剎時變成淺橙光亮的房間看來還不錯,滿雅致的。女人把房間鑰匙交給蔡明雄,站在門口,像是很隨口地問:「要不要小姐?」
 早就耳聞港都這方面的聲名,但他不知道為什麼,還是驚訝發楞著,對方以為他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
 「不要,謝謝妳。」
 女人沒有什麼特別表情地轉身離開。蔡明雄拿出幾件盥洗用具,擺進床頭櫃裡,把行李箱推到床舖下,脫掉襯衫,躺在床上,先前旅途上的疲倦,現在,卻消逝了。環顧這間四、五坪大小的房間,又動了動身子,讓彈簧床震幌了幾下。
 確知無法入睡後,天花板及四周牆壁那奶黃色的空白,奇怪地更激起蔡明雄曖昧而又明白的想像。他沒有經驗這樁事,心裡到底不免有些猶豫,所以決定拿出生物學繼續覽讀,隔半晌,他還是讀不下去,迎瞥著一旁壁紙的花紋,彷彿有雙眼睛嵌在那裡,投出嘲諷的視線。
 他一躍而起,撥了個電話到櫃台,是剛剛那位女人接的,她在下面簡潔地告訴蔡明雄十分鐘後小姐就到。
 在等候的時間裡,他飛快揣摩著即將推門進來的「小姐」的臉蛋和體態;等一下見面時要跟她講些什麼話……等等,總之,他不可止遏地在已知和未知之間的地帶興奮等待著。
 敲門聲連響兩下。
 「請進。」
 蔡明雄趕緊說,可是他沒料到出現在眼的的「小姐」竟然這樣漂亮,而且這樣端莊,他不禁暈眩了片刻,喉嚨也跟著哽咽了起來。
 小姐沒開口,倒先坐在床緣,從手提包內取出一包叫salem的洋菸,向蔡明雄瞟過來詢問性的一眼。
 「可以可以,妳請便。」
 小姐身軀稍向前傾,把百葉窗撥開一角,手隨即縮回,去拉調整葉片開闔的尼龍細繩,窗外的都市被切割成一片片,映在蔡明雄瞳孔內。接著,幾陣菸霧混淆了他的視境。
 「你不抽?」小姐說。聲音跟她的外貌不搭配地沙啞,甚至帶點車輪滾過粗礪的碎石子路的味道。蔡明雄覺得整個身子都緊繃了起來。他搖搖頭,想擺脫幻象,對方拿菸、吸菸、吐菸等每一項動作之優雅,都給予他一份狀似痛楚的刺激。我是個大學講師啊!而她不過是個應召女郎罷了。他這樣告訴自己,果然似乎立刻舒坦了不少。
 蔡明雄:空氣不大好。
 小姐起身,將抽了一半的香菸按熄在床頭桌子上的菸灰缸內。
 蔡明雄:(我的意思是勸她抽菸不好,有害身體健康,她誤會了我。)
 小姐開始脫掉身上原本單薄的那件套頭衫。
 蔡明雄抓住自己的西裝褲外緣。
 蔡明雄:(不,我想她不是冷漠,只是沒有什麼表情吧?她是個風塵女郎啊!她們習慣要隱藏自己的情感。)
 套頭衫、黑色長褲、胸罩等依序跌落床上,不很用心地折疊好,擺在桌上。裸著上身躺在床上。
 小姐:你還等什麼?
 蔡明雄痛恨自己在這緊要關頭卻竟然有些頭暈起來。
 事實上,在接下來的整個實際過程,蔡明雄一直陷於昏沈的緊張裡。到底因為昏沈而緊張,還是因為緊張而昏沈,他也搞不清楚。他確切能把握的是自己很僵硬,到後來,肉體上的僵硬似乎牽動了心智思維上的僵硬。不過,他還是很興奮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以前他的發洩都是自瀆,而勞倫斯說過的那句「自瀆是澈底的敗壞及墮落,因為它沒有愛的對象。」長久以來都讓他懷著罪惡以及自卑感,勞倫斯是不是那樣說的,他不很確定,他暗想句子大意如此,應該錯不了。現在,他到底有了對象,在做愛儀式中間,他這樣驕傲地告訴自己。事實上,他幾乎都靠小姐牽著手引導著,他發覺自己的生物學及理論一點也派不上。
 卑視對方身份以及對肉體愛慾多少有著不屑的心理這也才一寸寸崩潰、消失。
 「沒有涉及道德的肉體慾念」蔡明雄喘息之餘,不忘下一結論:「原來也可以這樣動人。」
 隔日蔡明雄醒來後,心頭殘留的「人去床空」使他怏怏不樂了好一陣子。不過,聚接著便因為想到今天要跟老師會面,而強自抖擻起精神。他考慮是不是應該送點什麼見面禮才好,譬如一支配合其名貴派頭的菸斗之類的,最後,他決定還是買點應時的高級水果禮盒。
 踏出旅館大門,營營市聲又開始升佈在這座濱海港都的每一處角落。
 他信步沿街旁逛走著,在一家水果行買了兩三串荔枝,邊走邊剝著吃,竟也吃了個八分飽。遇見穿素綠長裙、留著長髮的女郎,是在火車站前右側一處市公車售票亭旁,圍著一群人,蔡明雄好奇地挨近看,看見她兩手交握胸口、眼簾微垂、併腳站在那裡,一卷用娟秀的毛筆字工整寫在粗麻白布的教材掛在身旁木架子上。
 「……我從前與眾人同住,用歡呼稱讚的聲音,領他們到上帝的殿裡,大家守節,我追想這些事情,我的心極其悲傷,我的心哪,你為何憂悶?為何在我裡面煩躁,應當仰望上帝,用他笑臉幫助我,我還要稱讚他……」
 長髮女郎的端麗,或者說,這份和她目前正在做的事:顯然,她是在傳教,顯得有點不搭調的世俗性的端麗,引起蔡明雄更大的好奇。接著,長髮女郎的手裡多了一支可伸縮的金屬棒,壓住被風掀開的教材。
 「人下面包括這三項:肉,就是肉體、身體;心,或者說精神;第三是靈。」
 她瞥了眾人一眼,補充著說:「靈是最重要的。」
 「不是啦,吃飽最重要。」提一袋香腸的中年人說:「小姐,妳中午不吃,肚子就會餓,再一直不吃,就會餓死,死翹翹。」大家跟著笑開來。蔡明雄對眾人的訕笑很不滿。他特地向前兩步,臉上儘量作出專心聆聽的神情,以鼓勵長髮女郎繼續講下去,同時也表示自己和身旁那些庸俗、把嚴肅的宗教當作笑話的人不同一流。
 長髮女郎好脾氣地宣揚她的教義,有時候稍停頓一下,眼睛閃過一絲狀似痛苦的神情。但緊接著又講了下去。
 「妳妨礙到交通了。」笑瞇瞇的中年巡佐過來,要長髮女郎離開:「妳在這邊傳教,人越聚越多,會妨礙到旅客排隊買票的秩序。」
 天氣不熱,可是巡佐摘下大盤帽搧汗,微笑接受長髮女郎輕聲的抗議。正好有輛市公車靠站,載走了大多數人,沒有觀眾,巡佐也不必忙了,他臉上掛著始終不變形的微笑,目送著長髮女郎收拾好教材離去。
 蔡明雄站遠了些,裝著等人候車模樣,長髮女郎視線投往這邊,他心虛避開了,只好轉身離開。遠遠睇見一家咖啡店招牌,心想到那裡消磨一陣子也好,於是舉步穿過站前左側的公園。(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