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一個鐘頭以後蔡明雄從咖啡室出來，晨午的陽光亮煌煌烙在眼前每一件東西上，樹葉閃爍介於金和銀兩色之間的光澤，生命充滿無限希望的奮發的意志重新貫注滿他全身上下。深吸一口氣，他決心把昨夜的怯虛之心抖掉，避開步伐走向公園。剛踏進公園，他發現先前那位秀麗的長髮女郎居然也在裡面，教材架在一棵像是茄冬樹的樹幹旁，正賣力講解著什麼。園內遊客不少，可是每個人經過長髮女郎面前都像躲避瘟疫般避開，再不然就是坐在距她遠遠的涼椅上裝作歇息，實則觀望。
憑著一股……好吧，就說是一股衝動吧，蔡明雄直直朝長髮女郎處走過去。長髮女郎原本有點氣沮地低俯著頭，烏亮髮絲披垂，矇住半張臉孔，近身的腳步聲使她驀抬起頭。
蔡明雄：（她那雙眼睛多美）我也讀新約聖經，很喜歡。
長髮女郎：你也是教會的弟兄？
蔡明雄：不不，我只是喜歡聖經裡面那些文字的哲學意味，像是……呵，有的文句也很優美，文學性……很好。
長髮女郎似乎茫然不解地望著蔡明雄。
蔡明雄：能不能請教妳一個問題？我記得好像讀過這麼一段文字，哪一個章節我忘了，大意是耶穌告訴眾人說，你們要是不恨惡親人，甚至自己的生命，就不配作我的門徒。
長髮女郎低頭想了半晌。
長髮女郎：耶穌的確講過這句話。
蔡明雄：為什麼他會講這種話？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
長髮女郎：聖經上的文字往往不能光從字面上去解釋，耶穌他這樣講可能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
長髮女郎低頭，咬著嘴唇再沉吟了片刻。（那嫣紅的嘴唇多麼可愛，蔡明雄暗想）她再抬起頭來，瞅望著蔡明雄：「讀聖經我們應該『只要信，不要問』，是不是？」
其實這種解釋不能讓蔡明雄滿意，可是他又情願長髮女郎繼續說下去。為挽留對方，他不動聲色地拚命搜索枯腸，最後總算讓他想起聖經上的某個段落，有人問耶穌當審判日到來的時候，人該怎麼辦？「假如我沒記錯的話，耶穌是回答當審判日到來，人子不嫁也不娶，是不是？請問妳耶穌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長髮女郎顰眉思考的短暫的那陣子，蔡明雄緊接著想：下次可以問她肉體和精神，以及和靈魂之間有什麼關係？提到肉體，不知道會不會引起她的羞澀？
「可以這樣想，」長髮女郎開口了，大概因為思考得焦急，唇角沾濡著晶瑩的汗珠：「我們人類進化的目的是什麼？」
「生活過得更好，更幸福一點。」蔡明雄想了一下，說道。
長髮女郎搖搖頭。
「創造更高的文明？」
搖頭。
「把人類各個部門的器官的功能發揮到極致，譬如微電腦是人腦功能的延續，高倍望遠鏡是眼睛視覺的延續一樣。」
「不，還不是。」長髮女郎唇角露出同情的笑意：「應該是在精神、心靈這方面的，對不對？某種精神的悟解，假如我們已經達到這種境界，這種境界就是進化最高的目的了，那我們還要進化，還要傳延後代嗎？所以耶穌說人子這時候不嫁也不娶，因為嫁娶的最後目的已經達到了。」
蔡明雄頭部「嗡」地一聲，有支鐵錐子不知從那裡直戳進去，他扶著額角連連跌退幾步，花燦燦的陽光頓覺昏暗，連對方什麼時候離開的他都不知道。許多年後蔡明雄偶爾還會突然而莫名地記起當天在港都遇見的這位長髮女郎，記起的時候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揉搓著太陽穴，這動作似乎已經變成他的習慣了……。
桌上電話響起，蔡明雄拿起話筒，臉上換了安心、自信、幸福的笑意。
「好，好的，honey，待會見。」
他從抽屜取出紅絲絨小禮盒。一顆鑲南非紅寶石的金戒指。那是他為太太美儀買的生日禮物。再過半個鐘頭，騎上那輛現代 虎標緻五○五，他就要回到有著明亮燈光———「爸爸你猜今天新來的教我們鋼琴的謝小姐怎麼誇我？」以及太太送上甜甜感激的一吻的溫馨的家庭裡。（完）
斷足蜥蜴／石 隱
- 2009-04-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