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天晴/乃 欣

  • 2009-04-23
 決定分手總要有個儀式。
 她在自己跟男友之間,已找不到任何共同的價值觀。電話裡,她說:
 「我們分手吧!」
 男友說:「何必呢?我們出來談談好不好?」
 「也好,那一天,等雨停的時候。」
 她是專業歌詞作家,偶爾寫點詩什麼的,平常獨居在郊外一個不是很高的山坡上。她極注重隱私,尤其因為寫歌詞,跟娛樂圈、媒體交往頻繁,人際網路愈複雜,她把自己的生活環境消毒得愈單純,住處除家人外少有朋友來過,連男朋友亦不大往家裡帶。
 她每週下山一、兩趟 ,逛街、買書、跟朋友喝咖啡,或是談唱片,以前還跟男朋友約會的,兩人關係惡化後次數也減少了,好好壞壞都在電話裡溝通,終至於要分手。而她出門還有項不成文的原則,就是天雨不出門。
 她提出分手時,窗外正下著雨,氣象報告是說整日全台灣都陰有雨,一週之內不會放晴,那麼,關於他們是否分手的談判,勢必要拖延到一個禮拜之後。
 無所謂吧!她想,都要分手了,什麼時候談也沒什麼要緊。
 一整個禮拜她便在雨聲裡度過。期間除了收電梯維護費的社區委員進到玄關來站兩分鐘之外,她沒有接觸過任何人。卻完全沒想到,這場雨,在台北持續下了兩個禮拜,沒有一天停過。她不得不出門到附近超市購買食品,屋裡所有能吃的,連一片餅乾都不剩了。
 但是一切約會只得往後順延,她總是在電話裡說:
 「是呀,該見面了,等雨停吧!都下了兩禮拜了!」
 「下兩個禮拜了嗎?」對方的口氣似乎都比她驚訝,好像從沒注意過天在下雨,「那麼這兩天該放晴了才對!」
 「就是啊!雨該停了。」她同意的下個結論。
 她的男朋友是跟她一樣比較注意到持續天雨的人,這表示他對見面還有所期待。但是兩禮拜來,他對兩人的會面,以及是否挽救分手的命運,倒也委託在老天爺的手裡,相當的安命。
 當雨天持續到整整一個月時,這場雨,終於躍昇為新聞的頭題。所有的氣象專家,如同波灣戰爭期間的軍事專家一樣,忽然在媒體上大紅大紫。另外,宗教界也有部份人士出面撫慰潮溼泥濘的人心。而政界人士則又有另一番解釋,他們把天雨不停的原因,巧妙的套入個人準備出馬競選的邏輯之中。
 雨下不停,還好台北不是農產地。但是雨天腐爛人的興致、情緒等心理層面的質地,比腐爛根葉果實的速度尤有過之。動物園久已無人問津,幾個公園亦門前寥落。報上說,這一個月中,十歲以下孩童被父母責打的機率較先前高出四倍多。市區裡,馬路上永遠有著深淺不定的積水;走廊間,來往路人每踩一步都聽得見鞋底黏滯的聲音,噠…噠…噠…。
 她的創作反而遲鈍了。待在屋裡的時間增長,她寫出不少歌詞、或詩的開端,起了一個又一個的頭,創作力像腫脹充水的仙人掌,內部卻已糜爛。她告訴自己,我需要的只是陽光,彷彿只要太陽一露臉,這些東南西北的開頭就能得到延續的生命力。
 關於分手的問題,在男友提議見面討論時,她原是輕描淡寫的同意,如同起跑需要一聲槍響,到達需要一根終點線,她想戀愛的結束未嘗不該賦予一個儀式。而這持續一整個月的雨,因促使兩人會面的一再拖延,反而彰顯了這個儀式的重要性。
 她變得無法分清楚,究竟是在期待放晴,還是期待跟男友的約會?就如同無法分辨等待中的這場約會,是為了分手,還是為了見面?
 然後第二天,還是下雨。她變得一天比一天焦慮,期待放晴的心情強過對生活上所有的欲望,一通愉快的電話、一杯濃醇的咖啡、讀到一本好書、拿到一筆版稅……都比不上記憶裡灰濛的藍天、暖暖的、有時刺目的陽光。
 男友卻放棄等待天晴了。他開始試圖說服她:「妳死腦筋嘛!又沒人規定妳一定要好天才能下山!」缺乏耐性的口吻,就好像非常急著要為兩人之間做個了斷!
 於是她的辯駁也朝向一種遷怒的語調:「誰說我們一定要碰面呢?分手就分手,再見一面根本就是多餘!」
 幾次通話差點不歡而斷,而支持他倆還能維持通話的唯一因素,便是兩個人一起咒罵這場該死的雨!從雨天造成的市區交通問題、低窪地區的淹水問題、農人的生計、市民的情緒,直罵到中國人的苦難,「鴉片戰爭以來的卑賤,就是一場不見陽光的綿綿霪雨!」學歷史的男朋友是這麼說的,他一向並不這麼悲天憫人,顯然連續的天雨已到了使他深惡痛絕的地步。
 沒有人有好心情!雨天持續長達七七四十九天時,各地的祈晴大會同日舉行,她也終於下山,加入東區由某宗教團體領導的祈晴儀式。她置身群眾之間,仔細流覽周遭祈禱者在儀式中虔誠肅穆的表情,然後心虛的閉上眼睛,口中唸唸有詞。
 她又睜開眼睛張望,看到男友也在群眾之間。他們彼此望見了,互相向對方走近,兩人手上各撐一把傘,黑色大傘與千朵玫瑰的金色小傘,終於匯合成一把傘———她躲進大黑傘下,收起原是遮太陽用的小傘。
 傘下她想,他倆也許可以再相處一段時間,等到天晴之後再說。現在,兩人至少有了共同努力的目標。她閉上眼睛,進入絕對的虔誠,祈禱雨停,等待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