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旅程始終洄游在魚缸《楔子》一座遊樂場的興衰 從起始到毀滅的故事/玻璃鰻

  • 2009-04-26
《楔子》
 「我活到現在,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幻?」
 趙次南踩下剎車,車輪軋入海埔新生地的黃沙滾滾,時速錶放慢到40、30、20,遲疑的車速漸地迫近「夢幻水世界」,一座頹圮廢棄、無人收拾的遊樂園。
 曾經真實得自成宇宙的「夢幻水世界」,這一秒鐘,只剩下夢幻,不切實際的夢境和幻覺。
 趙次南在這個夢幻裏經年奔馳,靈體益發膨脹、壯碩,大到像頭怪獸,趙次南和他的家人都不認識的怪獸,混合了鯨魚體型、海膽皮膚、電鰻能量、海藻心思的陸地怪獸。
 這頭叫做趙次南的怪獸,不受趙次南的控制,它恣意衝撞,把痛覺拋給叫做趙次南的本人,趙次南本人說他是受害者,無異於任何一個被怪獸肆虐的受害者。
 趙次南本人困在怪獸裏,據他自己認為,他被扭絞得不成人形,受盡折磨,尤其是怪獸斷了幾根肋骨之後,他被壓擠得幾乎死去。有兩次,他癱下等著自己消失,如此幾天不吃不喝不睡不睜眼,趙次南活過來,惱恨生命的韌性。
 七個月前的一場大水,才真正擊垮怪獸。
 夜露天光,趙次南活活醒來,像剛死過一回似的,窗外的颱風詭異的不落雷雨,只乾乾的刮風,摔巴掌的風勢,一下重過一下,趙次南穿著透薄短衫、格花四角褲下床,爬到頂樓天台的水塔旁,故意要讓怪獸受掌風打摑,站了十來分鐘,趙次南兩腿發虛,痀著脊頸回房。
 他怔怔望著窗外,劈雷閃電射過玻璃窗,往他眉心砍下。
 從他身後的鏡子看來,趙次南本人連同怪獸被雷一剖為半,左心房和右心室將血淋淋的分落兩旁,剎那間的幻覺,趙次南當作死亡終至,可以解脫個痛快。
 然而跟在劈雷後頭,讓他回復知覺、甩上臉的是大雨,瀑布樣勢的豪雨,他眨著張不開的眼,看天空像開了閘的溢水庫,淊淊不絕的傾瀉,嘶吼的高分貝裏有模糊的叫囂。
 「爸爸,爸爸,我們今天要去看魚。」
 如果,阿大不推門進來,趙次南沒那麼快回神,察覺自己活醒著。
 「阿大,你不是說你不去看魚了嗎?」
  這句話,趙次南沒問出口。倒想起賦閒一段時日後,趙次南特地帶兒子到高檔餐廳吃魚翅,回味位尊勢重的韶光。
 「好腥哦!」兒子說完,放下湯匙不肯再吃。
 精貴的瓷盅內,有一塊糊爛到沒有嚼勁的魚翅,和幾塊應該是煨過雞湯鮮美潤澤的貝肉卻如乾柴成絲地塞進趙次南的牙縫。怎麼退出權力核心後,連食物也失去美味?
 「怎麼會失敗了呢?」
 丟官初期,自囚居室的趙次南,拚命想從地圖中找出大敗原因,自覺如曹操退守北方、遙望江南般,有著雄才難以施展的苦悶。
 「東漢末年,曹操赤壁戰敗至烏林,引軍從華容道步歸。」
 坐在套房裡的桌前,趙次南按著地圖追查到東漢年間,彷彿見到士兵們腳陷泥濘、一身狼狽地在雲夢大澤東南邊緣的華容道行軍。當時,雲夢大澤在長江漢水的淤沙下成為一望無際的沼澤,儘管水面日益縮小仍活躍於今日的湖南、北兩省。地圖上,趙次南找到了曹操的戰敗退路,也發覺了雲夢的死亡之兆…
 「爸爸,」阿大打斷了趙次南的思緒,「我都沒去過雲夢,也沒去過水世界玩?!」兒子在餐桌另一端向難得同遊的爸爸撒嬌。
 偏偏,趙次南哪裡都能帶兒子去,就是那裡不行。
 「爸爸帶你去別的地方玩。」
 「爸爸,我要去!」
 「不能去!」兒子尖聲吵鬧起來,趙次南也瞬間變了臉色,大聲怒道,「跟你說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旁人頻頻注目,兒子嚇得忘了哭,趙次南只得輕聲地在兒子耳邊哄他。
 「那裡有鬼!」
 小男孩最怕鬼了,他帶著淚痕問爸爸。
 「還有死人嗎?」
 「對,有很多很多的死人。」
 趙次南用童話故事的口吻讓兒子打消念頭。最後,小男孩擦掉眼淚、點頭同意。
 「我不要去了!」
 曾說不要去雲夢的兒子,現在卻整裝待發了。趙次南心想雨那麼大,看什麼魚?但怪獸說,「去看魚,要撈幾隻小的回家嘎!」
 「阿大,車車來接了哦!」妻子在客廳喊。
 阿大答應趙次南至少要撈一隻小魚回家。幼稚園大班生、一一五公分的阿大,抱住父親趙次南的腿,仰頭還看到怪獸的烏黑巨大,父親的房間同住著一個怪獸的事,阿大知道,阿大的母親知道,甚至阿大的祖父母都知道,只有趙次南認定怪獸寄生在他的影子裏,沒別人知道。
 趙次南聽娃娃車開走、妻子出門的聲響落地後,才走進廚房,啃食冰箱裏的土司片。
 從邊緣硬皮啃起,啃完四個邊,剩不規則的麵包心,趙次南拿到鼻前嗅個過癮,再用食指把麵包心揉塞進食道,每一次都希望噎死,但僅僅得到痛苦的快感。
 趙次南的痛苦是垂手可得的,只要環顧家中四壁,婚紗照、家族照、風景畫、水果拼圖掛飾,就足以讓趙次南身上的怪獸扭曲暴動。趙次南的家,像壁畫拼圖既完整又分裂,每個家人都在,有名無實,沒有家庭的歡笑和樂。
 趙次南的妻子,形同點頭之交的過路人,當趙次南身軀裏的怪獸微張,妻子的雙人床就躺不下他,趙次南住進擴建的套房裏,獨居的空間餵養了怪獸的精氣神,還有趙次南的事業。
 塞完冰涼土司的趙次南,回到床上躺著,如同監獄內的受刑人。
 大水淹沒水世界的時侯,趙次南淌在魚水交戰的夢魘裏,蝦吃藻、小魚吃蝦、大魚吃小魚、更大的魚吃大魚,循環了無數回合,直到每一尾魚都想吃趙次南,最後,每一尾魚都被怪獸吃了。
 撐成無限大的怪獸,讓趙次南從胃脹到每一吋皮膚都抽搐發痛,他與夢魘奮戰到天黑,被一通電話喚醒。
 話筒像個大喇叭,「阿大淹死了…!」這句話對他耳膜的震撼,遠大於當時周刊斗大的標題對他視網膜的衝擊,他腦殼嗡嗡的響動,以致聽不到對方的細述。
 趙次南不知坐了多久,在闃黯裏,他嗷嗷舐脣,電話裏的消息一絲絲傳進腦波,拼湊成一個殘酷的事實。
 趙次南立身吼哮,哮聲穿破怪獸的鯨魚體型、電鰻能量和海藻心思,直把海膽皮膚撕成碎碎片片。
 怪獸滅亡了,趙次南倏地萎小,臉上留有黑疣和斑點,成為殘廢人。
 七個月來,趙次南萎小到和螞蟻一處,他的視覺裏只有牆壁、地板和天花板。
 前幾天,他的腦波強健起來,細細唏唏敲點他,他害怕萎小到阿大找不到他的境地,於是生出探望「夢幻水世界」的念頭。他站起來,拉開窗簾,面對大刺刺的陽光,任夢境由美麗轉為殘破,回想趙次南人生最菁華的一段,都給了「夢幻水世界」。
 趙次南鼓起勇氣回來了,他把車停在海堤旁,讓高大又堅實的新堤防,做為他身心暫時的依靠。一台遊覽車碾過黃沙石子地,走海埔新生地外環道路,趙次南頰上黑疣摒開來一笑,想到「夢幻水世界」風光時,一台又一台的遊覽車,帶進多少觀光客。